林辰是被冻醒的。
筒子楼的窗户漏风,雪粒卷着寒气灌进来,打在他脸上,像细小的冰针。他蜷在墙角的折叠床上,身上盖着赵磊那件磨破领口的棉袄,棉花从破洞里钻出来,沾了他一脖子。
赵磊趴在晓雯床边,后脑勺的头发结了层霜,像落了层薄雪。晓雯的手搭在他背上,指尖泛青,却攥得很紧,仿佛怕一松手,身边的人就会消失。床头柜上的空碗还没洗,残留着点小米粥的渣,在晨光里结了层薄壳。
林辰轻手轻脚地起身,折叠床发出“吱呀”的呻吟,在这寂静的清晨格外刺耳。他弯腰捡起地上的外套,袖口沾着点煤渣——是昨晚帮赵磊添煤时蹭的,那炉子老得掉牙,添一次煤得蹲在地上跟它较劲半天,烟呛得人眼睛发酸。
走到门口时,他回头看了眼床上的人。晓雯的睫毛上凝着点白霜,像哭过的痕迹,赵磊的肩膀微微起伏,呼吸粗重,大概又在做什么不好的梦。墙角那盆绿萝被挪到了离炉子最近的地方,新冒的嫩芽歪歪扭扭地朝着那点微弱的热气,像个在黑暗里摸索的孩子。
下楼时撞见二楼的张大妈,挎着菜篮子往楼道外走,篮子里装着两棵冻得硬邦邦的白菜。“林辰啊,又来看晓雯?”她的声音裹着寒气,“赵磊那小子今早天没亮就去仓库了,说是周老板催得紧,让他去熟悉环境。”
林辰的脚步顿了顿:“他腰能行吗?”
“谁知道呢。”张大妈叹了口气,往楼下走,“这年头,能有口饭吃就不错了,还管什么腰不腰的。”她的声音在楼道里回荡,像块石头砸进冰窟窿,“对了,昨天看到苏晚那丫头了,穿得光鲜亮丽的,跟个城里人似的,就是脸有点白,怕不是冻着了?”
林辰没接话,攥紧了外套往楼下走。雪停了,天是灰蒙蒙的,像块被人揉皱的抹布。筒子楼门口的积雪被踩得乱七八糟,赵磊的脚印最深,大概是走得急,每一步都陷得格外深,像要把这冰天雪地踩出个坑来。
他往画室走,路过菜市场时,卖小米的老太太己经收摊了,只剩下个空摊子,地上撒着点金黄的米粒,被冻在冰里,像撒了一地碎金子。林辰蹲下来,用手指抠了抠,米粒嵌得很紧,指甲缝里很快渗出血珠,混着冰碴子,又疼又凉。
画室的门没锁,虚掩着。林辰推开门时,看到那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正站在画架前,踮着脚往上面贴什么。画架上是幅没画完的画,灰蒙蒙的底色,上面贴着些彩色的碎纸片,像拼起来的彩虹。
“林老师。”小女孩转过身,手里还捏着半张糖纸,是昨天林辰给她的那棵橘子糖的,“你看我贴的太阳,亮不亮?”
林辰走过去,看到那些碎纸片是从各种包装纸上剪下来的,有糖果纸、饼干盒、还有张被揉皱的化妆品宣传单,上面印着个笑盈盈的女人,被小女孩剪下来贴在了“太阳”旁边。
“这是谁?”林辰指着那个女人。
“苏晚阿姨。”小女孩把最后一张糖纸贴上去,拍了拍手,“我妈妈说,苏晚阿姨笑起来像这个阿姨,就是……”她皱起眉头,“苏晚阿姨好像很久没笑了。”
林辰的手指碰了碰那张宣传单,纸质粗糙,被胶水浸得发皱。他想起苏晚衣柜里那件蓝裙子,领口绣着的玉兰花早就被洗得发白,上次帮她收拾东西时,发现裙摆处有个小小的破洞,是她去出版社交稿时,被自行车链条刮的,她当时心疼了好久,说“这裙子比我还结实”。
孟晓冉从外面进来,手里拎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几个热包子,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她的眼镜片。“刚从早市买的,肉的,给孩子们分了。”她把一个包子塞给林辰,“赵磊刚才打电话,说仓库挺暖和,就是晚上得守着,不能回家。”
“晓雯怎么办?”林辰咬了口包子,肉馅里掺了太多葱姜,呛得他有点咳。
“张大妈说白天帮着照看着,”孟晓冉推了推眼镜,镜片上的水汽凝成了小水珠,“赵磊说发了工资就给张大妈买点东西,总不能白麻烦人家。”
画室里的孩子们陆续来了,吵吵嚷嚷的,把那点沉闷的气氛驱散了些。那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举着她的“太阳画”跑过来,非要林辰在上面签个名。林辰接过蜡笔,在画的角落写下自己的名字,笔尖划过粗糙的纸,发出沙沙的响,像在雪地上写字。
“林老师,苏晚阿姨什么时候来?”小女孩拽着他的衣角,蜡笔在他裤子上蹭出道黄痕,“我给她留了块水果糖,橘子味的,跟上次那个一样甜。”
林辰的喉咙有点发紧,摸了摸她的头:“快了。”
快了。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个“快”字里,藏着多少自欺欺人的无奈。
中午去仓库给赵磊送棉衣时,林辰在门口看到了周衍的车。黑色的奔驰,在灰蒙蒙的仓库门口格外扎眼,像块掉进泥里的黑曜石。他没进去,就在墙角的老槐树下站着,树枝上的积雪偶尔掉下来,砸在他脖子里,凉得人一哆嗦。
赵磊出来时,手里拿着个信封,脸色不太好看,见了林辰,把信封往他手里塞:“周衍给的,说是这个月的工资,提前发。”
林辰捏了捏,信封很厚,比赵磊说的“西千”要厚得多。“这里面……”
“他让我转交给你,”赵磊的声音压得很低,往仓库门口瞥了眼,“说让你给苏晚买点东西,她下周……下周要去上海,说是见他爸妈,得穿得体面些。”
林辰的手指猛地收紧,信封的边角硌得掌心生疼。他想起苏晚那件蓝裙子,想起她奶奶留的那只瘪了角的金镯子,想起摄影基地里那件大得晃眼的白色婚纱。原来所谓的“体面”,早就被明码标价,用她的自由,一点一点换来了。
“我不要。”林辰把信封塞回去,动作有点急,信封掉在地上,露出里面崭新的钞票,红色的,像摊开的血。
赵磊弯腰去捡,腰又疼了,扶着墙龇牙咧嘴:“辰子,拿着吧。这钱……至少能给晓雯买两盒进口药,能让她多睡两个安稳觉。”
林辰看着他佝偻的背影,看着仓库门口那辆扎眼的奔驰,看着地上那摊红色的钞票,突然觉得这冬天的风,比任何时候都要冷,冷得人骨头缝里都发疼。
他捡起地上的棉衣,往回走。路过筒子楼时,看到张大妈正扶着晓雯在楼道里慢慢走,晓雯穿着林辰那件厚棉衣,像裹着个棉花包,走一步晃一下,像只刚学会走路的小熊。
“林辰来了?”张大妈冲他喊,“晓雯刚说想喝你熬的小米粥,说比赵磊熬的香。”
晓雯的脸冻得通红,看到林辰,眼睛亮了亮:“林辰哥,赵磊说仓库里有暖气,等我好了,我们能不能去仓库住?那里肯定比这儿暖和。”
林辰走过去,帮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能,等你好了,我们都去。”
他知道这又是句骗她的话。周衍的仓库,怎么会容得下他们这群“麻烦”?就像那盆绿萝,就算挪到了离炉子最近的地方,也改变不了它生在这破筒子楼的命。
但他还是想骗她,想让她眼里那点微弱的光,能多亮一会儿。
回画室的路上,林辰又绕去了菜市场。卖小米的老太太还在,正蹲在地上数着零碎的票子,手指冻得发红,像颗颗没成熟的樱桃。“再要三斤?”她抬头看他,眼里带着点同情,“晓雯那丫头……不容易。”
林辰点点头,看着她把小米装进塑料袋,金黄的颗粒在袋子里滚动,像撒了一路的希望,却又被这冰冷的现实,牢牢困在这方寸之间。
风又起了,卷起地上的雪沫子,打在脸上,生疼。林辰提着小米往回走,脚步很慢,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的影子上,像在跟这操蛋的命运,一步一步地,耗着。
他不知道苏晚去上海会怎样,不知道赵磊的腰能不能撑住,不知道晓雯能不能等到春天,更不知道自己画的那些画,什么时候才能真正照亮点什么。
但他知道,他得熬下去。像那盆在寒风里挣扎的绿萝,像晓雯眼里那点不肯熄灭的光,像赵磊背着重担却依旧往前挪的脚步。
因为除此之外,他们别无选择。
就像这冬天,再冷,也总有熬过去的时候。哪怕春天来的时候,他们都己面目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