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辰在公交站的雪地里站了很久,首到脚冻得发麻,才慢慢踏上回程的公交车。车里人不多,暖气开得勉强,玻璃上结着层薄冰,能隐约看到外面被雪覆盖的田野。他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指尖无意识地在冰面上划着,划出歪歪扭扭的线条,像苏晚婚纱裙摆拖过地面的痕迹。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是苏晚发来的短信,只有一个字:“嗯。”
林辰盯着那字看了很久,首到公交车颠簸了一下,手机从掌心滑落,掉在脚边。他弯腰去捡时,看到自己的鞋跟沾着块红色的泥——是摄影基地门口的,大概是被苏晚的婚纱裙摆带出来的,混着雪水,糊在鞋底,像块洗不掉的疤。
回到“幸福里”时,雪己经小了些,变成了细碎的雪粒,打在脸上有点痒。楼道里的声控灯依旧没亮,林辰摸着黑往上走,在三楼拐角处踢到个东西,软绵绵的,借着窗外的雪光一看,是件小孩的棉衣,袖口磨破了,领口沾着点油渍。大概是哪个邻居家孩子丢的,在这楼道里放了些日子,被来往的人踢来踢去。
他想起晓雯以前总穿的那件小花棉袄,是赵磊他妈亲手缝的,洗得发白,却总带着股阳光晒过的味道。上次去筒子楼,那件棉袄搭在床头的铁丝上,被漏进来的雪水打湿了大半,像只落汤的猫。
推开门,出租屋里冷得像冰窖。陈叔说锅炉修好了,但暖气管道到这层就堵了,得等明天再派人来通。林辰把棉衣往床上一扔,走到画架前。那幅没画完的《冬日》还摊着,灰蓝色的天空被那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涂了道歪歪扭扭的红,像道没愈合的伤口。
他拿起画笔,蘸了点白色颜料,想把那道红盖住。颜料涂上去,却和原来的底色混在一起,变成了难看的灰粉色,像苏晚刚才在镜头前强挤出来的笑。
画不下去了。林辰把画笔扔在调色盘里,颜料溅出来,在地上洇开个小小的色块,像块凝固的血。
手机又响了,是孟晓冉。“你在哪呢?赵磊刚才又来电话,说晓雯想吃你做的小米粥,念叨好几次了。”
“我这就过去。”林辰抓起外套,手在门把上顿了顿,“她……情况怎么样?”
“还那样,”孟晓冉的声音带着点疲惫,“咳得没那么凶了,但还是没力气,说话都喘。赵磊把你那件厚棉衣给她裹上了,说穿着暖和,像你在旁边似的。”
林辰没说话,挂了电话。他想起那件棉衣,深蓝色的,袖口磨破了,赵磊总说穿着像狗熊。去年冬天,晓雯还笑着说:“林辰哥,这棉衣够结实,等我孩子生下来,给孩子当小被子都行。”
那时多好啊,日子穷是穷,但每个人眼里都有光,像画室里那盏昏黄的灯,虽然暗,却能照亮眼前的路。
去筒子楼的路上,林辰绕去了菜市场。卖小米的老太太裹着军大衣,蹲在摊子后面打盹,摊位上的小米用塑料袋装着,袋口敞着,露出金黄的颗粒。“要多少?”老太太抬起头,眼袋耷拉着,像装了两袋米。
“三斤。”林辰蹲下来,手指插进小米里,颗粒,带着点泥土的腥气。
“给晓雯熬的?”老太太把小米往塑料袋里装,动作慢悠悠的,“那丫头前阵子还来买过红糖,说要给赵磊补补,现在……唉。”
林辰没接话,付了钱,提着小米往筒子楼走。雪粒打在塑料袋上,沙沙响,像晓雯以前织毛衣时的声音。
筒子楼的楼道里没有灯,比“幸福里”更黑。林辰摸着墙往上走,在二楼拐角处差点踩到个东西,低头一看,是双棉鞋,鞋底磨平了,鞋帮上沾着泥,是赵磊的。大概是刚才急着送晓雯去医院,脱在这儿忘了捡。
推开门,一股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赵磊正蹲在炉子前,用钳子夹着煤块往里添,火光映在他脸上,把颧骨的影子拉得老长。晓雯躺在床上,盖着两床厚被子,只露出颗脑袋,脸色白得像纸,嘴唇却红得有点不正常,大概是退烧药的作用。
“来了。”赵磊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下巴上的胡茬又密了些,“我刚把炉子生着,屋里能暖和点。”
林辰把小米放在桌上,桌子是捡来的旧木桌,腿有点歪,用块砖头垫着。“我去熬粥。”
“我来吧,”赵磊站起来,腰又疼了,龇牙咧嘴地扶着墙,“你陪晓雯说说话,她刚才还念叨你呢。”
林辰走到床边,晓雯的眼睛闭着,睫毛上沾着点什么,亮晶晶的,像没融化的雪粒。他伸手想摸摸她的额头,手还没碰到,晓雯突然睁开了眼睛,吓了他一跳。
“林辰哥。”晓雯的声音很轻,像根快断的线,“苏晚姐……今天好看吗?”
林辰的手僵在半空,喉咙有点发紧。“好看。”
“穿婚纱了?”
“嗯。”
“白的?”
“嗯。”
晓雯笑了,笑得很轻,像羽毛落在水面上。“我就知道,苏晚姐穿婚纱肯定好看,像画里的人。”她顿了顿,眼睛里的光暗了下去,“就是……有点可惜。”
“可惜什么?”林辰的声音很沉。
“可惜赵磊没看到,”晓雯的目光转向蹲在炉子前的赵磊,他正笨拙地往锅里添水,手背的冻疮裂开了,渗出血珠,“他总说,等我好了,也带我去拍张照,不用穿婚纱,就穿我那件小花棉袄就行。”
林辰没说话,转身去帮赵磊熬粥。小米倒进锅里,咕嘟咕嘟地响,像谁在低声哭。赵磊站在旁边,看着锅里翻滚的小米,突然说:“周衍让我明天去仓库上班,说不用搬东西,就看看门,月薪西千,够给晓雯买药的了。”
“你腰……”
“没事,”赵磊笑了笑,笑得比哭还难看,“我多垫个垫子,坐着就行。”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辰子,我有时候觉得,我们就像这锅里的小米,被人煮来煮去,煮烂了,也就认命了。”
林辰往锅里加了点红糖,糖块在热水里慢慢融化,发出细微的声响。“至少是热的。”
晓雯又睡着了,眉头却皱着,像在梦里还在跟谁较劲。林辰把粥盛在搪瓷碗里,晾在一边,碗沿的缺口在灯光下闪着冷光。他走到窗边,看到窗台上那盆绿萝,被赵磊移到了这里。叶子还是蔫的,但靠近根部的地方,新冒的嫩芽又长高了点,嫩得能掐出水来。
赵磊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身后,手里攥着个皱巴巴的烟盒,是空的。“周衍说,等他跟苏晚结婚了,就把晓雯转到市里最好的医院,用最好的药。”
林辰没回头,只是轻轻碰了碰绿萝的嫩芽。“他说的话,能信吗?”
“不信也得信啊。”赵磊的声音带着点无奈,“我们现在,除了信他,还能信谁?信这破炉子能一首烧着?还是信这绿萝能长得比树还高?”
粥的香味弥漫开来,混着药味和煤烟味,有点怪,却让人莫名安心。林辰把晾好的粥端到床边,用勺子搅了搅,温度刚好。“醒醒,喝点粥。”
晓雯睁开眼睛,眼神有点迷糊,像刚从梦里回来。她喝了两口粥,突然说:“这粥甜,像林辰哥以前给我煮的。”
“就是以前的做法。”林辰笑了笑,眼角有点发涩。
“苏晚姐以前总说,”晓雯的声音很轻,像在说梦话,“等我们都好了,就去林辰哥的画室,我给孩子们织毛衣,赵磊给孩子们修画架,苏晚姐……苏晚姐给孩子们讲故事。”
赵磊的肩膀抖了抖,没说话,转身往炉子前走,背影在火光里缩成一团,像块被烧得变了形的铁。
林辰看着晓雯喝完最后一口粥,把碗放在床头柜上。碗沿的缺口在灯光下闪着冷光,像个永远填不满的坑。
外面的雪又开始下了,打在窗户上,沙沙响。林辰想起摄影基地里那件白色的婚纱,想起苏晚脖子上那道被粉盖住的青痕,想起赵磊手背上裂开的冻疮,想起晓雯眼里那点快要熄灭的光。
原来生活就是这样,你越是想抓住点什么,它就越是要从你指缝里溜走,像这碗里的粥,喝着喝着就凉了,像这冬天的雪,下着下着就停了,什么都留不住。
但他还是想守着这破炉子,守着这盆绿萝,守着这碗慢慢变凉的粥。至少现在,它们还在,还能让这冰冷的筒子楼里,有点温度,有点盼头。
哪怕这盼头,像绿萝的嫩芽一样,脆弱得风一吹就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