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辰站在台阶下，看着苏晚的影子被路灯拉得老长，搭在他的鞋尖上，像条快要断的线。
她手里还攥着那根毛线针，蓝毛线在指缝里缠了两圈，勒出红痕。刚才赵磊背着晓雯拐过街角时，晓雯突然回头，喊了声“苏晚姐”，声音被风吹得散了一半，剩下的半截撞在苏晚脸上，她睫毛颤了颤，没应声，只是把毛线针攥得更紧了，针尖戳进掌心，渗出血珠，滴在雪地里，洇开个细小的红点，很快就被新落的雪盖住。
“去吃点东西？”林辰的声音在风里打了个卷，有点发飘。他的胃早就空了，早上那碗稀粥早就消化干净，此刻饿得发慌，像有只手在里面抓挠。
苏晚摇摇头，往“幸福里”的方向走。她的围巾松了，露出半截脖子，皮肤白得像瓷，却没什么血色。林辰想伸手帮她系紧，手抬到半空又缩了回来，指尖在冷空气里僵着，像根没用的废铁丝。
楼道里的声控灯还是坏的，黑黢黢的，只能借着窗外的雪光辨认台阶。走到三楼时，苏晚突然停住脚，林辰没留神，撞在她背上，闻到她头发上的洗发水味——还是去年买的那款，十块钱一大瓶，薄荷味的，夏天用着清爽，冬天闻着却有点凉，像嘴里含着块冰。
“赵磊的腰，”苏晚的声音贴在冰冷的墙壁上，发闷，“得买那种进口的药膏，我上次在药店看到过，一百多一管，比国产的管用。”
林辰的手在口袋里摸了摸，摸到那张刚取完钱的银行卡，余额是零。他想起周老师预支的那三个月工资，全填进了医院的缴费单里，连张收据都没留下。“我明天去画室问问，有没有私教的活儿，时薪高点。”
“别去了。”苏晚继续往上走，脚步声在空荡的楼道里回响，“周衍说，他可以安排赵磊去他公司的仓库当管理员，不用搬东西，月薪西千，够买药和吃饭了。”
林辰的喉咙突然堵住了，像被什么东西噎住。他知道“周衍说”这三个字意味着什么，像根绳子，一端系着赵磊的腰，一端拴着苏晚的自由，中间还吊着晓雯那碗没喝完的小米粥。
推开出租屋的门，暖气片是凉的，陈叔说锅炉又坏了，得等明天修。苏晚没开灯，径首走到桌前，拉开抽屉，拿出个铁皮盒，里面装着她的稿子，还有几张照片。林辰凑过去看，有张是大学时拍的，苏晚穿着白衬衫，站在图书馆的台阶上，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旁边站着个戴眼镜的老人，是她爷爷，去年冬天走的，走的时候苏晚没回去，只在电话里哭了半夜，说“爷爷最疼我，总偷偷给我塞糖”。
“这稿子，”苏晚的手指划过稿纸上的字迹，有点发颤，“编辑说可以结集出版，给我开了五千块的稿费，够给赵磊买半年的药膏了。”
林辰没说话，看着她把稿子重新放回铁皮盒，锁上，钥匙塞进抽屉最里面，压在那张爷爷的照片上。他想起苏晚以前说过，想写本关于“幸福里”的书，写陈叔的锅炉房，写孟晓冉的口红，写赵磊的破车，写晓雯没织完的毛衣，还有他们俩挤在出租屋里吃泡面的冬天。
“还写吗？”他问，声音有点哑。
苏晚把铁皮盒往抽屉里推了推，发出咔嗒声：“不写了。”她转过身，背对着他，肩膀轻轻晃了晃，“周衍不喜欢我写这些，他说太晦气，影响心情。”
林辰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雪。“幸福里”的屋顶全白了，像盖了层厚厚的棉花，却盖不住底下的煤烟味和漏风的窗户。远处的筒子楼亮着盏灯，昏黄的，大概是赵磊和晓雯，赵磊正给晓雯焐脚，晓雯在给他补袜子，针脚歪歪扭扭的，像条爬不动的虫子。
“我明天去拍婚纱照。”苏晚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很轻，像片雪花落在地上，“周衍的妈特意从上海飞过来，说要盯着，怕我跑了。”
林辰的手猛地攥紧了窗沿，木头的毛刺扎进掌心，渗出血珠，他却没感觉疼。他想起苏晚衣柜里那件藏蓝色的裙子，是她攒了三个月稿费买的，说“等结婚的时候穿”，那时她还不知道，自己要嫁的人，不是那个能陪她挤在出租屋里吃泡面的人。
雪还在下，越下越大，把窗户糊得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清了。林辰觉得眼睛有点酸，大概是被雪光晃的。他想起那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昨天还拉着他的手说：“林老师，你给苏晚阿姨画件婚纱吧，用最白的颜料，上面画满星星。”
他当时答应了，说等有空就画。现在看来，大概是没空了。
苏晚没再说话，走到床边坐下，开始收拾东西。她的动作很慢，把叠好的衣服放进一个纸箱里，都是些旧衣服，洗得发白的棉马甲，磨破袖口的毛衣，还有那条浅灰色的围巾，边角都起毛了。她叠得很仔细，像在打包一件珍贵的礼物，却不知道要寄往哪里。
林辰靠在墙上，看着她的背影，突然觉得这出租屋太大了，空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撞在冰冷的墙壁上，碎成一片一片的，像地上的雪，没人在意。
他知道，有些东西，一旦放进纸箱，就再也拿不出来了。就像苏晚的稿子，赵磊的腰，晓雯的绿萝，还有他那幅没画完的《冬日》，都得被这冬天的雪埋起来，等到春天化了，也只剩一滩浑水，什么痕迹都留不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