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无边无际的冰冷。
像无数根生锈的钢针,狠狠扎进骨头缝里,再往骨髓深处钻。王招娣感觉自己沉在一片深不见底的、粘稠的冰海之中,身体僵硬得无法动弹,只有刺骨的寒冷如同跗骨之蛆,缠绕着她,拖拽着她不断下沉。前世在破庙里冻死前的绝望感,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爹倒在雪地上呕血的惨状,刘二柱怨毒扭曲的脸,红盆碎裂的猩红碎片,还有娘那撕心裂肺的哭嚎……无数血淋淋的画面在冰冷的黑暗中疯狂闪回、旋转,像无数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她的咽喉,让她无法呼吸!
“爹……娘……冷……好冷……”破碎的气音从她干裂的唇缝里挤出,微弱得刚出口就被无边的黑暗和寒冷吞噬。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沦、被永恒的冰冷冻结的瞬间——
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暖流,如同黑暗中悄然燃起的一点火星,猛地刺痛了她麻木的神经!
那暖流……来自她的双手!
一股温热的、带着草药苦涩气味的暖意,正源源不断地、极其轻柔地包裹着她那双几乎冻僵、如同被无数冰锥刺穿的手!那暖意如此微弱,却像黑暗中唯一的光源,顽强地对抗着那蚀骨的寒冷!
“招娣?招娣丫头?能听见吗?”
一个低沉沙哑、带着浓重疲惫却异常沉稳的声音,如同穿透层层冰封的闷雷,在她混沌的意识边缘响起。
是……周大山?
紧接着,是娘那压抑不住的、带着巨大恐惧和心疼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像冰层下呜咽的暗流。
“大山兄弟……招娣这手……这手还能……还能保住吗?这要是……要是……”娘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充满了绝望。
“老嫂子,别慌。陈老栓说了,骨头没事,就是皮肉伤得厉害,冻伤也重,又沾了那……那脏东西,”周大山的声音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带着一种沉重的安抚,“用了药,暖着,慢慢养。这丫头……命硬得很!扛得住!”
命硬?扛得住?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无尽辛酸和一丝渺茫期盼的暖流,猛地冲上王招娣的喉咙!她挣扎着,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对抗着那无边的寒冷和沉重的黑暗,试图睁开那如同被冰封住的眼皮。
眼前一片模糊的光晕,跳跃着,晃动着。浓重的消毒水和劣质草药混合的刺鼻气味涌入鼻腔,呛得她喉咙发痒,忍不住发出一阵剧烈的呛咳。
“咳咳……咳……”
“招娣!招娣醒了!我的儿啊!”娘那充满狂喜和巨大恐惧的哭喊声瞬间在耳边炸响!一只冰冷粗糙、布满老茧的手猛地抓住了她没有被包裹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
模糊的视线渐渐聚焦。昏暗的煤油灯光线下(卫生院条件简陋,夜里只有煤油灯),映入眼帘的是娘那张放大的、布满泪痕和巨大恐惧的脸。娘的眼睛红肿得像核桃,里面充满了劫后余生般的狂喜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后怕。
“娘……”王招娣喉咙干涩灼痛,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娘紧紧抓着她的手,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砸在王招娣盖着的、洗得发白、散发着霉味的薄被上。
王招娣的目光艰难地转动。她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硬邦邦的、铺着薄褥子的木板床上。身上盖着那条薄被。屋里很冷,比家里好不了多少,墙壁斑驳,墙角堆着些杂物。这里……是镇卫生院的病房?很小,很破旧。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自己的双手上。
那双曾经沾满血污、凝固血胶、几乎不形的手,此刻被厚厚的、洗得发白却异常干净的旧布条层层包裹着,像两个巨大的白色蚕茧。布条很厚,但依旧有暗红的血渍从里面隐隐约约渗出来。一股温热的暖意,正从那厚厚的包裹下源源不断地传来,包裹着她冻伤、灼伤、撕裂的皮肉,带来一种奇异而珍贵的舒适感。她能感觉到布条里面似乎垫着什么温热的东西,紧贴着皮肤,源源不断地散发着热量。
是……药?热敷?
她微微动了动手指,试图弯曲。一阵尖锐的、如同无数烧红钢针同时刺入的剧痛瞬间从指骨和皮肉深处传来!让她猛地倒吸一口冷气,额头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别动!”低沉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王招娣艰难地转过头,看向声音来源。
在病床另一侧的阴影里,靠着冰冷的墙壁,坐着那个高大的身影——周大山。他依旧穿着那件洗得发白却笔挺的旧军装棉袄,空荡荡的右袖管打了个结,垂在身侧。古铜色的脸庞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更加棱角分明,布满了浓重的疲惫,眼窝深陷,但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却依旧锐利明亮,此刻正沉沉地看着她。他的左手上,正拿着一个同样用旧布条包裹着的、冒着微弱热气的……东西?像是暖水袋,但形状又不太规则。
“你的手,冻伤、灼伤、撕裂伤都很重,还沾了松脂和血污,极易溃烂。”周大山的声音低沉平静,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陈老栓用了最好的金疮药和冻伤膏给你敷上了,又用炒热的粗盐和艾草灰包在布包里给你暖着,促进血脉流通,防止冻伤坏死。这三天是关键,不能动,不能沾水,更不能沾一点寒气。”
他的目光落在王招娣被包裹成蚕茧般的双手上,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像是看到了某些深埋的伤痛记忆。他微微抬了抬左手那个冒着热气的布包:“凉了就得换。不能停。”
王招娣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空荡荡的袖管,看着他左手那个简陋却散发着救赎般暖意的布包,再感受着自己手上传来的、对抗着死亡寒冷的温热……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酸楚混合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依赖感,瞬间冲垮了她强行维持的冰冷壁垒。
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顺着她苍白消瘦的脸颊无声滑落,浸湿了鬓角。
她张了张嘴,喉咙哽咽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想问娘还好吗?想问刘二柱怎么样了?想问爹……可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眼泪,无声地流淌着,仿佛要流尽这重生以来所有的恐惧、绝望、痛苦和此刻……这劫后余生的、带着巨大后怕的脆弱。
“哭什么!”周大山的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一种近乎训斥的严厉,像鞭子一样抽在王招娣的神经上,“眼泪能当药使?能暖手?能替你爹报仇?”
王招娣猛地一颤,哭声戛然而止!她抬起头,沾满泪水的眼睛愕然地看着周大山。
周大山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狠狠刺入她脆弱的心房:“王招娣!你给我听好了!你爹死了!死在刘二柱那帮杂碎手里!这仇,得报!但不是你刚才那样!拿自己的命去填?蠢!”
他的声音低沉而极具穿透力,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王招娣心上:
“你死了,你娘怎么办?指望谁给她养老送终?指望谁替你爹在坟前烧张纸?”
“你死了,刘二柱那杂碎在号子里就能笑掉大牙!他巴不得拉你一起下地狱!”
“报仇?活下来!活得比他好!比他硬!看着他烂在泥里!那才是真报仇!”
他顿了顿,看着王招娣眼中翻涌的震惊、痛苦和一丝被强行点燃的火焰,声音放低了些,却带着更沉的力量:
“现在,你的命,不是你一个人的!是你爹用命给你换来的!是你娘用半条命守着的!还有……”他的目光扫过王招娣被包裹的手,又落在墙角——那里,靠着墙,放着两个用破布盖着的、隐约能看出墨绿色轮廓的东西!是她的盆!周大山竟然把她的盆也带来了!
“……还有你那双爪子!豁出命去弄出来的东西!都指着你活!”
他最后几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王招娣混沌的脑海!
活下来!
活得比仇人好!比他硬!
爹的命换来的……娘守着的……还有……她的手!她的盆!
一股巨大的力量,混合着浓烈的血腥味和不屈的火焰,如同熔岩般在她冰冷的胸腔里轰然爆发!瞬间驱散了所有的软弱和泪水!她眼底的脆弱和迷茫被强行焚烧殆尽,只剩下一种更加冰冷、更加坚硬的决绝!
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强行压下了喉咙里的哽咽。她抬起被泪水洗过、却异常清亮的眼睛,迎向周大山锐利如刀的目光,极其缓慢地、用力地点了点头。
没有言语。但那眼神里的死寂和绝望,己经被一种近乎钢铁般的、淬火的意志所取代!
周大山看着她眼中那片重新凝聚的、带着血腥味的冰冷火焰,紧绷的下颌线似乎微微松动了一丝。他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站起身,走到墙角放着的一个破瓦罐旁。瓦罐底下用几块砖头垫着,里面似乎燃着微弱的炭火,上面煨着一个同样破旧的搪瓷缸子,里面是冒着热气的、散发着浓烈草药味的黑褐色药汁。
他用左手拿起一个破碗,舀起一碗滚烫的药汁。那药汁的气味极其苦涩浓烈,光是闻着就让人舌根发苦。
“喝了。”他将碗递到王招娣娘面前,声音不容置疑,“陈老栓交代的,消炎退热,驱寒活血。必须趁热喝。”
娘连忙接过碗,看着那黑乎乎、散发着刺鼻气味的药汁,又看看女儿苍白的脸,眼中充满了担忧。
“招娣……”娘的声音带着迟疑。
“娘,给我。”王招娣的声音嘶哑,却异常平静。她示意娘把碗端到她嘴边。
娘小心地将碗凑近。浓烈的苦涩气息扑面而来,王招娣甚至能感觉到那药汁滚烫的温度。她没有丝毫犹豫,屏住呼吸,如同吞咽最滚烫的复仇之火,大口大口地将那苦涩到极致的药汁灌了下去!滚烫的药汁灼烧着她的喉咙和食道,带来一阵强烈的恶心感,胃里翻江倒海。她死死咬着牙,强迫自己咽下最后一口,额头上瞬间布满了细密的冷汗。
“好!”周大山看着空了的碗底,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赞许。他拿过碗,又舀了一碗热水递给娘:“喂她点水,漱漱口,压一压。”
娘连忙照做。
做完这些,周大山不再看王招娣,只是默默地坐回墙边的阴影里。他拿起那个己经不太热的布包,小心地解开外面一层布,露出里面一个用更厚实的粗布缝制的、鼓鼓囊囊的袋子。袋子口用细绳系着。他解开绳子,一股炒熟的粗盐混合着艾草燃烧后的焦香气息瞬间弥漫开来。他伸手探了探袋子里的温度,皱了皱眉,显然不够热了。
他沉默地站起身,走到墙角那个破瓦罐旁,将粗盐艾草包小心地放在炭火上方烘烤。昏黄的光线下,他高大的身影佝偻着,仅存的左手动作沉稳而专注,翻动着那个简陋的暖包。空荡荡的右袖管在微弱的炭火映照下,投下一条长长的、孤寂的影子。
王招娣靠在冰冷的床头,娘用破布沾着温水,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她额头的冷汗。手上厚厚的布包里,温热的药力混合着粗盐艾草的暖意,如同涓涓细流,持续不断地对抗着深层的寒冷和伤痛。那温暖如此真实,如此……来之不易。
她的目光,越过娘担忧的脸,落在阴影里那个沉默翻烤暖包的高大身影上。看着他那空荡荡的袖管,看着他专注而沉稳的动作,再感受着手上传来的、仿佛能驱散整个寒冬的暖意……
前世冻死前的绝望冰冷,与此刻手上这救赎般的温热,在她心底形成了最强烈的撞击。
活下来。
像他说的那样。
活得比仇人好。
活得比这世道……硬!
她缓缓闭上眼睛。巨大的疲惫再次如潮水般涌来,但这一次,不再是沉沦的冰冷,而是带着一种近乎虚脱的平静和一丝……微弱却无比坚实的暖意。
黑暗中,只有粗盐在炭火上烘烤发出的细微噼啪声,和窗外永不停歇的、呜咽的寒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