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天门那惊天动地的亮相，如同九天惊雷，将整个北京城、整个大明朝堂轰得魂飞魄散，久久不能回神。十万辽东铁甲那沉默如山的压迫感，皇帝朱由校那双淬炼了十年寒冰、洞穿一切虚妄的锐利眼眸，还有那句轻飘飘却重逾千钧的“诸位爱卿，十年不见，别来无恙？”——这一切都如同烙印，深深烙刻在每一个亲历者的灵魂深处。
接下来的一个月，北京城陷入一种诡异的平静。表面波澜不惊，暗地里却是惊涛骇浪。勋贵府邸大门紧闭，往日趾高气扬的子弟们噤若寒蝉；文官宅邸彻夜灯火通明，无数心腹幕僚进进出出，空气中弥漫着焦灼与惶恐；市井百姓则聚在茶楼酒肆，唾沫横飞地议论着承天门前那震撼的一幕，以及皇帝这十年“病”中的惊天布局，言语间充满了敬畏与难以言喻的亢奋。谁都清楚，这死水般的平静，不过是风暴降临前最后的窒息。皇帝回来了，带着足以碾碎一切的铁拳回来了！他蛰伏十年，必有所图！那图谋，必将石破天惊！
一个月后，紫禁城，皇极殿（金銮殿）。
今日的早朝，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压在每个人的胸口。巨大的蟠龙金柱支撑着巍峨的殿顶，阳光透过高窗斜射进来，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上投下道道光柱，尘埃在其中无声飞舞。殿内黑压压跪满了文武百官，绯红、青色、绿色的补子官袍汇成一片压抑的色块。无人敢交头接耳，无人敢左顾右盼，连呼吸都刻意放得极轻极缓。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凝固的恐惧和等待审判的窒息感。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瞟向那九级高台之上的御座，以及御座前那几位站在文官最前列、代表着帝国最高权力的身影——内阁九老。
首辅叶向高，这位三朝元老，东林魁首，须发如雪，往日那份从容与威严荡然无存。他低垂着眼睑，双手拢在宽大的袖袍中，指节却因用力过度而泛出青白，微微颤抖着。他脸上的皱纹似乎在这一个月内又深刻了许多，沟壑纵横，写满了难以言喻的疲惫与灰败。他不敢看御座，仿佛那上面盘踞着一头随时会扑下来的洪荒巨兽。站在他身旁的次辅韩爌，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紧紧抿着，不时地吞咽着唾沫，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在殿内微凉的气温下显得格外突兀。他努力挺首脊背，想维持住阁臣的体面，但那微微晃动的身体却暴露了内心的惊惶失措。
帝师孙承宗，这位在辽东问题上与皇帝曾有默契的老臣，此刻面色沉凝如水，眼神复杂地望向御座方向，有欣慰，有忧虑，更深的是对即将到来的风暴的凝重。袁可立和毕自严则稍显不同。袁可立目光沉静，隐隐带着一丝期待；而负责统筹了十年辽东钱粮、头发几乎全白的毕自严，脸上则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以及一丝卸下千斤重担后的虚脱。方从哲、周永春、官应震等其余阁老，也都面色各异，惊疑、惶恐、不甘交织在一起，气氛沉重得几乎令人窒息。
“陛下驾到——”
司礼监掌印太监刘若愚那尖利而极具穿透力的嗓音，如同烧红的烙铁猛地烫在凝固的空气上。瞬间，死寂被打破，又迅速被更深的敬畏所取代。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浪，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整齐，更加洪亮，却也带着难以掩饰的颤抖，在空旷的大殿里轰然回荡，久久不息。这声音里，充满了对绝对力量的恐惧与臣服。
脚步声沉稳地响起，一步一步，踏在每一个人的心尖上。朱由校身着明黄色十二章纹衮服，头戴十二旒冕冠，珠玉垂旒微微晃动，遮挡住他部分面容，却挡不住那双寒星般锐利的眼眸穿透珠帘，扫视着阶下匍匐的群臣。他缓缓登上御座，宽大的袍袖拂过冰冷的龙椅扶手。
“平身。”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殿内所有的杂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
百官如蒙大赦，又带着无限惶恐，纷纷起身，垂手肃立。偌大的皇极殿，再次陷入落针可闻的寂静。
朱由校的目光，缓缓扫过前排的九位阁老，在叶向高灰败的脸上、韩爌额角的汗珠上稍作停留，最终落在孙承宗、袁可立、毕自严身上，微微颔首。这细微的动作，让孙、袁、毕三人心头一热，腰杆下意识地挺得更首了些。
“十年。”朱由校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如同重锤敲打在每一个人的心房，“朕在南海子‘养病’十年。这十年，辛苦诸位爱卿了。”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首辅叶先生，次辅韩先生，孙先生，袁先生，毕先生，方先生，周先生，官先生……尔等九人，殚精竭虑，稳住朝堂，支撑危局，尤其是为辽东供应钱粮，呕心沥血，实乃我大明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
这番话，是褒奖，更是定调。叶向高身体猛地一颤，抬起头，浑浊的老眼看向御座，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韩爌的脸色由白转红，又由红转白，羞愧与恐惧交织。孙承宗、袁可立、毕自严则躬身行礼，沉声道：“臣等分内之事，不敢言功。”
“不敢言功？”朱由校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丝，带着一丝冰冷的嘲弄，“辽东十年，耗钱粮亿万计！若无毕阁老精打细算，殚精竭虑，若无诸卿在朝堂上勉力维持，弹压各方，朕的辽东大计，焉能成行？尔等之功，朕记得！大明也当记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