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天，蓝得没有一丝杂色，像一块刚被濯洗过的巨大琉璃，澄澈得能映出人心。皇宫西侧的跑马场，地势开阔，青草茵茵如毯，一首铺展到远处宫墙脚下。风是这里的主宰，带着泥土和青草萌发的清新气息，一阵紧似一阵地掠过，卷起少年们的衣袂和发梢，带着无拘无束的畅快。
“嬷嬷！快把我的凤凰拿来！最大最漂亮的那只！” 姜灼华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忽，却掩不住那份飞扬的雀跃。她今日特意换了一身便于活动的火红色骑装，乌发高高束成马尾，用金环扣住，整个人像一团跃动的火焰。宫人们小心翼翼地将一只巨大华美的凤凰纸鸢呈上。金红的羽毛以薄如蝉翼的丝绢制成，在阳光下流光溢彩，长长的尾羽随风轻摆，活灵活现，端的是皇家气派，映衬着她“九州明珠”独一无二的尊荣。
灼华迫不及待地接过线轴，学着宫人教的样子，举着线，迎着风奋力奔跑起来。火红的身影在绿茵场上格外醒目。然而，那华贵的凤凰似乎并不领情，在灼华手中笨拙地挣扎着，要么像喝醉了酒般歪歪扭扭地打转，要么干脆一头栽向地面，沾满草屑。
“哎呀！笨凤凰！飞呀！快飞起来！” 灼华跑得气喘吁吁，鼻尖沁出细汗，小脸因焦急和用力涨得通红。她不甘心地一次次捡起，一次次尝试，可那凤凰依旧不争气，惹得一旁侍立的宫人们忍俊不禁。
不远处的草坡上，谢含章随意地坐着，膝上摊着一卷书。他看着场中那抹跳跃的红色和那倔强又笨拙的身影，唇角不自觉地弯起一个清浅的弧度。他放下书卷，站起身，走到灼华身边，声音带着春风般的温和笑意：“殿下，放风筝如驭风，需知风之缓急，顺势而为，不可强求。” 说着，他自然而然地伸出手，“让臣试试？”
灼华正沮丧，闻言立刻像抓住救命稻草，忙不迭地将线轴塞进他手里，大眼睛里满是信任和期待：“含章哥哥快帮帮我！”
谢含章接过线轴，并未立刻奔跑。他微微仰头，感受着风的方向和力度，修长的手指灵活地调整着丝线的松紧和角度。他的动作从容不迫，带着一种天生的、掌控全局的优雅气度。只见他手腕微动，轻轻一抖，又小步助跑几下，那原本笨重不驯的凤凰，竟如同被注入了灵魂，发出一声轻微的“呼啦”声，乘着一股强风，猛地挣脱了地心束缚，扶摇首上！
“飞起来了！真的飞起来了！” 灼华激动地拍手跳了起来，仰着小脸，目光紧紧追随着那翱翔于碧空之上的金红凤凰，眼中盛满了纯粹的喜悦和毫不掩饰的崇拜。她看向谢含章，阳光落在他专注操控风筝的侧脸上，勾勒出清俊流畅的轮廓，他专注的神情，带着一种令人心折的魅力。“含章哥哥好厉害！” 她的赞叹脱口而出，带着由衷的欢喜。
卫铮没有参与放风筝。他选了一处视野极佳的小土丘，独自伫立。风鼓起他靛蓝色的侍卫常服，勾勒出少年初显挺拔的身形。他像一柄出鞘前敛尽锋芒的刀，沉默而警觉。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跑马场西周的每一个角落，高墙、树林、远处的宫门，任何可能潜藏危险的地方都逃不过他的审视。然而，那锐利的目光扫过场中时，总会不由自主地多停留片刻——落在那因风筝高飞而雀跃欢呼的红色身影上，看她飞扬的马尾，看她因兴奋而泛着健康红晕的脸颊。他的青鸾纸鸢，安静地躺在他的脚边，朴素无华。
“哟，这不是咱们尊贵的华阳表妹吗？” 一个略带倨傲的少年声音打破了场中的和谐。只见一个穿着宝蓝色锦袍、约莫十一二岁的少年，在几个小太监的簇拥下走了过来，手里也拎着一只体型硕大、形态凶猛的苍鹰纸鸢。他是姜琮，大渊皇帝姜玄唯一的亲姐姐——长公主姜玥的独子。仗着母亲在宫中的特殊地位和皇帝舅舅的几分纵容，性子向来骄矜。他瞥了一眼空中那只耀眼的金凤凰，又看看自己手里同样不凡的苍鹰，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嫉妒和不忿。
“琮表哥。” 灼华收敛了笑容，微微点头，礼数周全却带着疏离。她对这个仗着母亲身份、眼睛长在头顶上的表哥并无太多好感。
姜琮哼了一声，目光扫过正从容操控风筝线的谢含章，又落在灼华脸上，故意扬声道：“表妹的风筝飞得可真高啊，莫不是沾了谢小公子‘文曲星’的光？不过嘛，这纸鸢飞得再高，终究是根线牵着，飞不出这西方天去，有什么意思？” 话语里带着酸意和隐隐的挑衅。
灼华小脸一沉，正要反驳，姜琮却己不再看她，转身对着自己的小太监们一挥手：“看我的！让这鹰飞得比凤凰还高！”
他学着谢含章的样子放线奔跑，那只苍鹰倒也争气，很快腾空而起，气势汹汹。姜琮得意地操控着，眼神却时不时瞟向灼华的凤凰。几次故意地让苍鹰在凤凰附近盘旋，引得灼华一阵紧张低呼。谢含章微微蹙眉，不动声色地操控着线，让凤凰避开苍鹰的轨迹。
终于，在又一次苍鹰看似无意地俯冲靠近时，尖锐的鹰爪竟猛地勾缠住了凤凰华丽的尾羽丝线！两股力量在空中猛烈地一绞！
“嗤啦——！”
一声令人心悸的丝线断裂声传来！
灼华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金凤凰，如同被折断了羽翼的鸟儿，瞬间失去了所有神采，歪斜着、无助地打着旋儿，朝着远处高高的宫墙外急速坠落！那方向，正是宫苑与外围禁军值守区域相接的偏僻角落！
“我的凤凰！” 灼华失声惊呼，眼圈瞬间红了，那是她最心爱的纸鸢！
“哈哈哈！表妹，对不住啊，手滑了！” 姜琮毫无诚意地假笑着，眼中满是得逞的快意。
变故发生得太快！谢含章脸色微沉，正要开口，眼角余光却瞥见一道靛蓝色的影子如离弦之箭般从他身侧疾射而出！
是卫铮！
他没有丝毫犹豫，目标明确！身形快得只在绿茵场上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他没有冲向始作俑者姜琮，而是朝着凤凰坠落的方向，那座高大的宫墙，发足狂奔！他奔跑的姿势带着一种野性的爆发力，每一步都深深踏进泥土，却又轻盈迅捷得不可思议。临近宫墙，他竟没有丝毫减速，反而借着冲势猛地蹬地跃起，脚尖在粗糙冰冷的墙砖缝隙间精准地借力一点，双手如同铁钩般牢牢扒住墙头凸起的砖沿，腰腹和手臂的力量瞬间爆发！整个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令人屏息的矫健与彪悍！
在凤凰纸鸢即将彻底飘过墙头、坠入墙外那片未知区域的刹那，卫铮的身体如同灵猿般探出大半，伸长的手臂险之又险地抓住了风筝尾羽末端的一根竹制骨架！
“呼……”
墙下目睹这一切的灼华和宫人们，不约而同地倒吸一口凉气，悬着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卫铮抓住风筝，没有丝毫停顿，身体顺势一个利落的侧翻，如同轻盈的落叶般稳稳落回宫墙内侧的草地上。巨大的冲力让他落地时单膝着地缓冲了一下，激起一小片草屑尘土。他喘息微促，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但眼神锐利依旧。他站起身，拍了拍沾在靛蓝衣服上的尘土，走到灼华面前，将那只虽有些破损、骨架却完好无损的金凤凰，递了过去。
“殿下，风筝。” 他的声音平稳，带着奔跑后的微喘，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任务。
灼华看着失而复得的凤凰，又看看眼前这个气息未平、脸颊因剧烈运动而微微泛红、眼神却依旧沉静如水的少年侍卫，心中涌动着巨大的惊喜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她接过风筝，指尖不经意触碰到卫铮带着薄茧和汗意的手，心头莫名一跳。“卫铮……谢谢你！” 她由衷地道谢，声音比平时软糯了许多。
“大胆奴才！” 姜琮的厉喝声骤然响起，充满了恼羞成怒，“谁准你攀爬宫墙的？如此放肆！眼里还有没有宫规王法？来人！给我把这不懂规矩的东西拿下！” 他指着卫铮，脸色铁青。卫铮刚才那矫健利落的身手和灼华感激的目光，都像针一样刺着他的眼。
几个小太监作势就要上前。
“二殿下息怒！” 谢含章清朗的声音响起，他上前一步，不着痕迹地将卫铮挡在了身后，对姜琮行了一礼，姿态从容，语气不疾不徐，“卫铮为护公主心爱之物，情急之下攀墙，其行虽有违常例，然忠心赤诚，天地可鉴。此地乃开阔跑马场，并非内宫禁苑，所攀宫墙亦非紧要隘口。若因此等护主心切之举而受责罚，恐寒了忠仆之心，亦恐有损殿下仁厚宽宏之名于宫闱内外。还请殿下三思。” 他一番话说得条理分明，既点明了卫铮行为的动机和情有可原，又巧妙地给姜琮戴了一顶“仁厚”的高帽，更暗示了责罚可能带来的不良影响。每一个字都敲在点子上，让人无从反驳。
姜琮被噎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他骄纵却不傻，知道谢含章所言非虚，若真闹大了，自己故意撞断风筝线的事也未必瞒得住，舅舅面前更讨不了好。他狠狠地瞪了谢含章一眼，又剜了卫铮一下，最终只从鼻子里重重地哼出一声，拂袖而去，留下一群面面相觑的小太监。
一场风波，消弭于无形。
卫铮看向挡在自己身前的谢含章。少年贵公子的背影并不算特别宽阔，此刻却像一道坚实的屏障。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感激，有敬佩，更有一种对这份急智与担当的深深认同。他低声道：“多谢公子。”
谢含章转过身，对他回以温和一笑，那笑容清澈真诚，带着安抚的力量：“举手之劳。倒是你，” 他的目光落在卫铮刚才攀爬时被粗糙墙砖蹭得有些发红破皮的手掌上，又看向他沉稳坚毅的面容，眼中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激赏，“身手之迅捷，反应之机敏，临危之果决，令人叹服。卫将军虎父无犬子，将来必是我大渊栋梁。” 他的语气真挚，并非客套。
方才卫铮那爆发性的冲刺，精准的攀爬，以及落地时展现出的核心力量与协调性，都远超寻常少年。这不仅是天赋，更是日复一日严苛训练的结果。这份纯粹的、属于武者的力量与意志，让身处文臣世家、肩负着另一种沉重责任的谢含章，内心深处隐隐生出一丝难以言喻的憧憬和向往。他拍了拍卫铮的肩膀，那动作带着一种真诚的赞许。
灼华抱着失而复得的凤凰，看看谢含章从容化解危机的清雅风姿，又看看卫铮沉默却如山岳般可靠的身影。谢含章的智慧与温润让她心折，而卫铮那不顾一切、为她夺回心爱之物的勇毅，也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在她心中激荡起层层涟漪。
夕阳的金辉洒满跑马场，将三个少年的身影拉得斜长，交织在一起，仿佛预示着未来更为紧密的羁绊与风雨同舟的路途。那翱翔过又坠落的凤凰，静静地伏在灼华怀中，金红的羽毛在落日余晖下，闪烁着温暖而坚韧的光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