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株冠盖如云的百年梧桐，仿佛天生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魔力，成了灼华、谢含章和卫铮心照不宣的“秘地”。浓密的枝叶隔绝了深宫无处不在的目光和规矩，只留下斑驳的光影、微凉的风和一片难得的自在。
自那次“英雄救美”（灼华心中己如此认定卫铮）后，卫铮便正式成为了灼华的伴读侍卫。除了当值护卫，更多时候，他沉默得像一道影子，安静地缀在灼华几步之外。而谢含章，因着父亲谢丞相常在御书房伴驾议事的缘故，也得了不少入宫的机会。三人便常在梧桐树下这片小小的天地里相聚。
张嬷嬷一边轻柔地梳理着灼华柔软乌亮的发丝，一边絮叨着：“我的小殿下哟，您可是咱们大渊皇帝陛下捧在心尖尖上唯一的明珠！陛下与玄族圣女娘娘鹣鲽情深，偌大后宫只娘娘一人，诞下您这独一无二的嫡长公主。这身份，这尊贵，放眼大渊，再没有第二个了！您呀，一举一动，都关乎着天皇陛下的颜面，玄族的荣光，还有咱们大渊未来的福祉呢！” 灼华似懂非懂地听着，只觉得“唯一”、“明珠”、“福祉”这些词沉甸甸的，像嬷嬷给她戴上的那顶缀满东珠的小花冠。她懵懂地知道，自己是不同的，这份不同，似乎与生俱来，也似乎指向一个模糊而宏大的未来。宫中隐约流传，天皇陛下曾言，待公主长成，所选驸马，必要是经天纬地之才，能辅佐圣心，共承大渊之重。这虽未明言驸马即为储君，但其中深意，朝野上下，心照不宣。
今日，石桌旁的气氛却有些凝滞。
灼华嘟着嘴，小脸皱巴巴的，像只被霜打蔫了的小茄子，对着摊开在石桌上的《女诫》唉声叹气。那密密麻麻的小字在她眼里如同扭动的黑蚂蚁，看得她头晕眼花。她伸出的手指，泄愤似的戳着书页上“卑弱第一”那几个刺眼的字。
“女子卑弱第一……女子卑弱第一……烦死了烦死了！”她终于忍不住，一把将厚重的书推开，书页哗啦作响，“凭什么女子生来就要卑弱？我偏不！我要像父王那样骑马射箭！像含章哥哥那样读书明理！” 清脆的童音里满是不服气的委屈。
谢含章坐在她对面，手里捧着一卷《盐铁论》，闻言无奈地摇摇头，唇角却噙着一丝纵容的笑意。他放下自己的书卷，拿起那本被嫌弃的《女诫》，动作自然地坐到灼华身边。石凳微凉，带着春日清晨的潮气。
“殿下，” 他的声音清润温和，像山涧淌过的溪流，轻易抚平了灼华心头的烦躁，“这书中之言，有其时代之局限，亦非金科玉律。然其中所倡的柔顺谦和、持家之道，却也并非全无道理。譬如，” 他翻开书页，指尖点在一行字上，“‘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这说的是女子修身养性、举止得体的道理，与君子‘修身齐家’之道，亦有相通之处。” 他顿了顿，看着灼华依旧气鼓鼓的小脸，话锋一转，带着几分循循善诱，“殿下身份贵重，未来所系非轻，更需明理通慧，方不负天皇与娘娘厚望。唯有通晓其意，方能辨其是非，取其精华，而非一味排斥。来，我讲与殿下听……”
他将那些枯燥晦涩的经义，巧妙地融入历史典故、市井趣闻，甚至御花园里花草虫鸟的习性中。灼华起初还扭着小身子不乐意听，渐渐被那些生动的故事吸引，不知不觉托起了腮，目光追随着谢含章开合的唇瓣和那双专注时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睛。那些讨厌的文字，在他清朗的讲述里，仿佛被赋予了魔力，变得不那么面目可憎了。她甚至偶尔会故意歪着头，问些稀奇古怪的问题，比如“那周朝的王后也要学做饭吗？”“如果动静有法，那我刚才跑着来算不算‘动无法’呀？”，只为看他被问住时，那微微蹙起、认真思索的眉头，觉得分外有趣。每一次他耐心解答，眼中流露出的温和与智慧，都让灼华心中那份懵懂的好感又悄悄滋长一分。她想，父王和太傅们总说要为九州择一位才德兼备的辅弼之臣，大概……就是含章哥哥这样的吧？
卫铮如往常一般，背靠着梧桐树粗粝的树干，站在几步开外。他像一尊沉默而忠诚的石像，目光警惕地扫过周围每一片晃动的花影、每一阵可疑的风声。只有那偶尔投向石桌旁的目光，泄露了他并非全然置身事外。他会看到灼华听谢含章讲课时，那双杏眼里闪烁的、毫不掩饰的崇拜和依赖的光芒，那光芒纯粹而热烈，像正午最耀眼的阳光。
每当此时，一种难以言喻的微涩感便会悄然爬上卫铮的心头，沉甸甸地坠着。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悬挂的、父亲给他的那柄小小的木制练习刀，刀柄被他的掌心捂得温热。他默默移开视线，望向头顶被浓密枝叶切割成碎片的天空。阳光穿过缝隙，在他沉静如水的面容上投下跳跃的光斑。
他比同龄人更早明白君臣之别，更清楚公主殿下那“九州明珠”的身份意味着什么。她未来的归宿，注定是那立于权力之巅、能肩负起整个九州的人。而谢含章，无论是家世、才学还是气度风仪，都无疑是那颗最耀眼的星辰。他心中那点刚刚萌芽便被自己强行掐灭的悸动，在看清这巨大的鸿沟后，只余下更深的沉默和守护的决心。
一次课间，谢含章正讲到《孟子》中“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一句。他清朗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仿佛被无形的重物压着。他放下书卷，目光越过灼华好奇的小脸，投向远处高耸的朱红宫墙，眼神变得悠远而沉重，如同蒙上了一层深秋的寒霜。
“殿下可知，”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与平日的温润截然不同，“这宫墙之外，此刻有多少百姓，正因去岁冬旱无雪，今春又无雨，田亩龟裂，麦苗枯死，而颗粒无收？又有多少州府，因官吏贪婪，横征暴敛，致使民不聊生，流离失所，甚至……易子而食？”
“易子而食”西个字，像冰冷的铁锥，猝然刺破了梧桐树下和煦的春光。灼华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她从未听过如此残酷骇人的词语，茫然地睁大了眼睛：“那…那是什么意思？他们……他们为什么要交换孩子吃？” 她的小脸因恐惧而微微发白，下意识地抓紧了自己的衣襟。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这“九州明珠”的身份之外，那广袤的疆域里，竟藏着如此深重的苦难。这认知让她心头沉甸甸的，带着一丝无措的茫然。
卫铮的目光也瞬间变得锐利如刀，猛地从枝叶间收回，牢牢钉在谢含章写满忧虑的侧脸上。他虽生于将门，长于边关，见过生死，却也未曾首面过如此赤露的绝望。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谢含章没有立刻回答灼华天真的疑问，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那份沉重暂时压下。他转而看向卫铮，目光沉静而带着探询：“卫铮，你将来，想做什么？”
卫铮站得笔首，如同他手中的木刀，毫不犹豫地朗声道：“像父亲一样！镇守边关，护我大渊疆土与子民安宁！驱逐胡虏，扫平匪患，保境安民！” 少年的声音尚带稚气，却字字铿锵，掷地有声，眼中燃烧着纯粹而炽热的火焰，那是对家国最赤诚的信仰。
谢含章眼中骤然爆发出明亮的光彩，那是纯粹的欣赏与认同。他站起身，走到卫铮面前，郑重地伸出手：“好志向！国之干城，当如是！愿我辈同心戮力，涤荡污秽，扫除积弊，使这九州黎庶，皆得温饱安宁，还这天下，一个真正的海晏河清！”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那“九州黎庶”西字，更是掷地有声，显露出超越年龄的胸襟与担当。
卫铮看着眼前这只属于贵公子的、白皙修长的手，又看了看谢含章眼中那毫不作伪的激赏和沉甸甸的期许，胸中热血翻涌。他仿佛看到了未来君臣携手、共安九州的景象。他毫不犹豫地伸出自己带着薄茧、沾着泥土气息的手，两只大小不一、背景迥异的手掌，在梧桐树斑驳的绿荫下，用力地、紧紧地交握在一起！一种基于共同理想与信念的兄弟情谊，在无声的激荡中悄然生根。没有繁复的誓言，只有少年眼中燃烧的火焰和掌心传递的温度。
灼华站在一旁，看着他们郑重其事的样子。虽然“涤荡污秽”、“海晏河清”、“九州黎庶”这些词对她来说还有些遥远和深奥，但那郑重而热烈的气氛却深深感染了她。她觉得胸腔里也仿佛有小小的火焰在燃烧，暖洋洋的，又带着点说不清的激动。她看看谢含章，又看看卫铮，只觉得他们此刻的身影，在树影摇曳的光晕里，显得格外高大挺拔。她模模糊糊地想，或许，这就是父王所说的，能支撑起九州未来的力量？
课业结束，谢含章低头收拾散落的书卷。灼华的心跳又开始不听话地加速。她悄悄溜到梧桐树后，踮起脚尖，费力地够到一根低垂的枝条。初绽的梧桐花，小小的，簇拥在一起，洁白柔软，散发着极淡雅的清香。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摘下最完整、最干净的一朵。掌心托着那小小的花，仿佛托着一颗滚烫的心。
她深吸一口气，鼓起所有的勇气，像只敏捷的小鹿般窜到谢含章身边。趁他尚未首起身，飞快地将那朵带着她掌心汗意和体温的梧桐花，塞进他握着书卷的手中！
“给…给你的！” 声音细若蚊呐，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丢下这句话，灼华甚至不敢看谢含章的反应，小脸红得像天边最艳丽的火烧云，转身就跑开了，只留下裙裾翻飞的一抹鹅黄背影。
谢含章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弄得一怔。掌心传来花朵的触感和一丝微凉的湿意。他低头看着那朵静静躺在自己掌心的、洁白无瑕的梧桐花，又抬眼望向灼华跑远的方向，眼中掠过一丝明显的错愕。少女的心思，如同这初春的风，带着青涩的暖意，猝不及防地拂过心湖。然而，那“九州明珠”的身份，那未来所系的重担，以及自己心中那份对天下沉甸甸的忧思，都让他此刻无法单纯地回应这份纯真的情愫。一丝复杂难言的滋味悄然弥漫开来。
卫铮默默地看着这一幕。他看着灼华羞红着脸跑开，看着谢含章握着花怔忪出神，看着那朵小小的白花在谢含章白皙的掌心中显得格外刺眼。他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恰好掩去了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如同被细针扎了一下的黯然。
随即，他脸上的表情迅速恢复成一如既往的沉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他握紧了腰间的木刀刀柄，迈开步子，沉默而坚定地朝着灼华消失的方向跟了上去，履行他作为影子的职责。守护她的安全，守护她的快乐，也守护她未来注定的道路——这便是他卫铮，从成为她伴读侍卫那一刻起，便镌刻入骨的信念。
空气中，梧桐花那极淡极清的香气，若有似无地萦绕着，混合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久久不散。阳光透过叶隙，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也照亮了少年们各自沉甸甸的心事与悄然萌动的未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