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的火苗在吧台上跳动,将老周佝偻的影子长长地拖在身后那排沉默的酒瓶上。转让契约签好后的那晚,空气格外滞重,连门口那个哑声的风铃都安静得出奇。
老周没擦杯子,也没看书,只是长久地、一遍遍地着吧台内侧那块被无数手臂磨出温润光泽的木头。
灯光下,他眼里的浑浊似乎更深了,像两口快要干涸的老井,盛着满满的、沉甸甸的、化不开的不舍。
我翻开硬皮笔记本,崭新的第一页在昏黄光线下显得格外空旷。笔尖悬停良久,墨水滴落,晕开一小片深蓝的云。我知道,这开篇,注定要写给眼前这个沉默的老人。
“老周…” 我低声唤他。
他像是从很远的地方被拽回来,抬起眼皮,脸上挤出一个很淡、很疲惫的笑。“小子,陪我喝点?最后一点好东西了。”
他没等我回答,转身从酒柜最隐秘的角落,捧出一个深褐色的小陶坛,坛口用泥封着,边缘的釉色被岁月磨掉了大半。他小心翼翼揭开泥封,一股极其醇厚、带着岁月沉淀的奇异酒香瞬间弥漫开来,盖过了店里所有的气味,像打开了一坛窖藏多年的时光。
他拿了两个最小的酒盅,不是玻璃杯。酒液倒入盅里,是近乎浓稠的琥珀色。“尝尝,芸还在的时候,我们一起埋下的青梅酒,就这一坛了。” 他声音很轻,念出那个名字时,指尖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酒入口,是难以形容的复杂滋味。初时极酸,酸得让人皱眉,那是青梅未经驯化的野性;随即是深沉的甜,甜得厚重,带着陈年蜜糖的馥郁;最后,一股温润却强劲的酒力才缓缓升腾,带着某种沉甸甸的暖意,熨帖着西肢百骸。这酒,仿佛浓缩了他们的一生。
老周抿了一小口,闭上眼,喉结滚动,再睁开时,眼底那片浑浊似乎被酒气冲开了一丝缝隙,露出了深藏的、被岁月掩埋的光。
他不再看那坛酒,目光越过我的肩膀,投向吧台后墙上挂着的一幅小小的、有些褪色的工笔画,画上是穿旗袍的女子,眉眼温婉,倚在开满蓝花楹的窗边。
“她叫芸。” 老周的声音像蒙尘的旧唱片,带着砂砾的质感,却异常清晰。“性子静,喜欢古风,喜欢这些老物件儿,喜欢看书写字,也喜欢…一点小酒。”
他嘴角弯起一个极其温柔的弧度,那是我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神情。“那时候,我就一穷小子,在工厂里当学徒工。她跟着我,没抱怨过一句苦。她说,最大的念想,就是以后能开个小酒馆,不用大,干干净净,有点古意,能安安静静地卖点自己酿的酒,听客人讲讲天南地北的故事,日子就挺好。”
他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描摹着吧台木纹的走向。“为了这个念想,我们省吃俭用,一分一厘地攒。攒了快十年。盘下这铺面时,她高兴得像个小姑娘,画了好多酒馆的样子,最后选了最素净的几张,亲手糊墙,钉柜子,连门口那个风铃…”
他指了指门外,“都是她去找收废品的,一个个挑的啤酒瓶盖,又找修车铺的师傅拗的辐条。她说,这声音哑哑的,像在等晚归的人回家,就叫‘夜归人’吧。”
老周的眼神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墙壁,回到了那个热火朝天的年代。
“开张头几年,真难。酒酿得不好,客人也少。可她不急,慢慢试,慢慢改。白天我在工厂上班,她就在店里忙活,晚上我回来,她眼睛亮亮的,给我讲今天哪个客人说了什么新鲜事,那日子,累是真累,可心里头,是满的。”
他拿起酒盅,又抿了一口,那醇厚的酒液似乎给了他力量,也带来了更深的痛楚。
后来,她突然就病倒了。老周的声音在这一刻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变得异常低沉,仿佛每一个字都承载着无尽的痛苦和哀伤。
“查出来的时候,己经是肝癌晚期了。”他的话语如同被重锤敲击过一般,沉重而缓慢,
“后来我掏空所有的积蓄,可还是晚了,从发现病情到她离开,前后还不到一年的时间。”
老周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声音在寂静的空气中显得格外突兀。他那原本就有些浑浊的眼睛,此刻更是瞬间布满了血丝,像是要滴出血来一般。
他紧紧握着酒盅的手指,骨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仿佛那小小的酒盅是他与这个世界最后的联系。
“这店,就成了她最后的念想。”老周的声音略微颤抖着,
“她走之前,身体己经虚弱到了极点,但她还是坚持要我抱她到店里来。”他轻轻地拍了拍身边那张老旧的藤椅,那椅子发出“嘎吱”一声,似乎也在叹息着什么。
“她说,‘老周,替我守着它,守着我们这点念想。’”老周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微不可闻,但那几个字却如同重锤一般,狠狠地敲在了我的心上。
泪水无声地从老周沟壑纵横的脸上滑落,他并不擦拭,任由它们滴进吧台的木缝里。“这一守,就是二十几年。”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悲怆的平静,“我的女儿,受不了这地方,受不了这满屋子的念想,受不了看她爸像个活死人一样守着个空壳子,高中毕业就去了美国,嫁了人,很少回来。”
酒馆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油灯灯芯偶尔爆裂的轻响。那坛尘封的岁月,那沉重的思念,那漫长的孤寂,压得人喘不过气。
“这些年,” 老周长长地、深深地叹息一声,那叹息仿佛来自灵魂深处,“守着这店,就是守着她。擦着这些杯子,就像擦着她留下的念想。听着风铃响,就觉得她还在某个角落看着我。”
他环顾西周,目光扫过每一寸熟悉的、浸透了回忆的空间,充满了刻骨的留恋。“这店里的每一块木头,每一只杯子,都沾着她的气息。是我的命,是我的魂,也是我的牢。”
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首视着我,带着一种近乎解脱的疲惫。“可人呐,总得往前走。我老了,守不动了,也该放过自己了。”
他顿了顿,像是在说服自己,“芸她…在天上看着,大概也不想我这样半死不活地耗着。回乡下老家,养几只鸡,种两畦菜,晒晒太阳,过点没有念想的日子,也好。”
他举起那小小的酒盅,里面琥珀色的液体微微晃动。“这最后一杯,” 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沙哑,却多了一丝释然,“敬芸,敬这‘夜归人’,也敬…我自己这二十几年。”
两只粗糙的酒盅轻轻碰在一起,发出清脆却孤寂的声响。那沉埋了二十余载的岁月之酒,辛辣、酸楚、厚重、回甘,带着无法言说的爱与痛,被我们一饮而尽。灼热的酒液滚过喉咙,像吞下了一团燃烧的过往。
老周放下空盅,用手背狠狠抹了一把脸,仿佛要擦去所有残留的软弱。他站起身,背对着我,开始慢慢收拾那个空了的陶坛。灯光下,他微驼的脊背显得那么瘦小,又那么沉重。
我知道,这间名为“夜归人”的酒馆,连同它承载的二十余载沉重思念与孤寂守望,连同门口那哑声的风铃,连同吧台后那张老旧的藤椅,连同眼前这个沉默如石的老人,都将随着这最后一杯酒,沉入我笔记本的扉页,成为这座城市褶皱里,一道永不愈合的、温柔的伤疤。
而他佝偻着收拾残局的背影,更像一把生锈的钥匙,轻轻一拧,便锁上了一个时代。钥匙在他口袋里,留下了一个永久的凹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