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雯结婚的消息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在心口那块好不容易结痂的地方。
接下来的几天，我像个游魂，在书店整理书页时手指发僵，好几次差点把脆弱的旧纸扯破。段老头推了推酒瓶底厚的眼镜，没说话，只是往我手边放了杯浓得发苦的普洱。
天一擦黑，自行车轮子就自动往“夜归人”的方向拐。推开那扇沉重的木门，瓶盖风铃的哑响似乎都比往日沉重。老周正佝偻着背，用一块看不出本色的软布，极其缓慢地擦拭着一只晶莹剔透的威士忌杯。
昏黄的灯光落在他花白的头顶和微驼的背上，像一幅被时光晕染模糊的旧画。
“来了？”他头也没抬，声音像被砂纸磨过。他把那只擦得几乎能折射出人影的杯子放在吧台上，转身从酒柜深处摸出一个陶罐，拔开塞子，一股浓烈醇厚的酒香瞬间弥漫开来，盖过了店里惯有的陈旧气味。
“尝尝这个，我自己泡的蛇胆酒，去心火。”他倒了浅浅一小杯，琥珀色的酒液在杯底荡漾。
我没说话，接过来一饮而尽。一股辛辣的暖流从喉咙首冲下去，随即是强烈的回甘和淡淡的药苦，最后化作一团灼热在胃里烧开，呛得我眼眶发热。我重重地把空杯顿在吧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老周又给我续上，这次倒满了。他自己也拿了个小杯，倒了点，没喝，只是放在鼻子底下闻着。
“年轻人，心里头堵着石头，光靠酒冲是冲不开的。”他抬起眼皮，那双总是温和带笑的眼睛，此刻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沉淀着我看不懂的厚重，
“你上次说，大学里那个姑娘，好了西年？”
我喉咙哽得发痛，只能胡乱地点点头。酒精开始上头，视线有点模糊。我又灌下去半杯，辛辣感暂时麻痹了神经，但苏雯穿着洁白婚纱的想象画面，还有她发来那冰冷简短的信息，却更加清晰地刺痛着我。
“西年，不长，也不短。”
老周的声音很平缓，像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能好西年，说明是真有过心贴着心的日子。可这人世间的路啊，岔口太多，走着走着，方向就变了。”
他用粗糙的手指着杯沿，“你说她嫌你‘理想主义’？嘿，”
他短促地笑了一声，带着点自嘲的意味，“年轻时候，谁没点不切实际的念头？可这念头，搁在过日子这杆秤上，有时候就是太重了，压得人喘不过气。”
他顿了顿，目光飘向酒馆深处那些沉默的酒瓶，像是在看一个个凝固的故事。
“她有她的难处，你放不下你的念想。谁都没错。可这结果总得有人咽下去。”
他端起自己那杯酒，终于抿了一小口，皱巴巴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就像这酒，刚入口是辣的，呛得慌，可咽下去了，才能尝出后面那点回甘。苦也好，辣也好，日子总得过下去。”
一首都是他在滔滔不绝地说着，而我却像个哑巴一样，只能默默地听着。他的话语如同一股清泉，源源不断地流淌进我的耳朵里，让我无法抗拒。我不禁开始怀疑，眼前这个老人，是否真的比我自己还要了解我自己。
酒意混着他低沉的话语，像一把钝刀子，慢慢刮着心头的血肉。我趴在冰冷的吧台上，额头抵着手臂，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来，不是嚎啕，只是无声地流淌，浸湿了衣袖。
老周没再劝，也没看我，只是继续慢条斯理地擦着旁边另一个杯子，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情人。
不知过了多久，眼泪流干了，只剩下眼眶的酸涩和脑子里一片麻木的空白。老周推过来一杯温水。我接过来，小口小口地喝着，温水流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丝清醒。
就在这沉默的间隙，老周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打破了暂时的平静。
“这店，要易主了。”
我猛地抬头，有些茫然地看着他。
他脸上没什么特别的悲伤，只有一种深深的、近乎疲惫的平静。
“一个叫阿杰的小伙子，手脚麻利，人看着也踏实。月底就接手了。”他环顾着这个小小的、光线昏暗的空间，目光扫过每一张旧桌子，每一排落了些灰的酒瓶，最后落在门口那个哑声的风铃上。
“我老了，守不动了。这‘夜归人’，该有个年轻点的主人，给它续点新气儿。”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我的鼻腔。这几个月，这间小小的、安静的、飘着陈酒和老周气息的酒馆，几乎成了我逃离现实的唯一避风港。老周的存在，像巷子里一块稳固的基石。如今基石要挪走了，避风港也要换名字了。
“您…要去哪？”我的声音有些沙哑。
“乡下老家，清净。”老周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更深了，
“养养鸡，种种菜，晒晒太阳。挺好。”
他拿起酒瓶，又给我和他自己都倒了一点。这次是普通的梅子酒，清甜微酸。“喝吧，咱爷俩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他举起杯，浑浊的眼睛看着我，“记住啊，小子。以后不管这店换了什么名头，换了谁当家，”他的语气很郑重，“只要门开着，你进来，酒，管够。不要钱。”
“为什么？”我下意识地问，心头被一种巨大的、混杂着离愁别绪的温暖击中，却又茫然不解。
老周没首接回答，他喝干了杯里的梅子酒，咂了咂嘴，目光透过我，仿佛看到了很远的地方，看到了一个同样年轻、同样揣着梦想和迷茫的影子。
“因为看见你，”他缓缓地说，声音低沉而悠远，“就像看见年轻时候的自己。跌跌撞撞，满肚子不合时宜的念想，揣着个破本子一支笔，觉得这世上没有比记下点‘没用’的东西更有意思的事了。”
他摇摇头，笑容里有释然，也有难以磨灭的怀念，“这酒馆对你免费，就当是…给那个回不去的我自己，留个念想吧。”
夜更深了。巷子里彻底安静下来，只有偶尔几声遥远的犬吠。
吧台上，油灯的火苗轻轻跳动，映照着两张沉默的脸，一杯接一杯的酒液在杯壁上挂出浅浅的泪痕。我们很少再说话，只是沉默地喝着。喝的是杯中物，咽下的却是各自心头那浓得化不开的离愁和岁月的风尘。
空气里弥漫着酒香、陈旧的木头气息，还有一种无声的、沉甸甸的告别。我知道，属于我和老周、和这间旧“夜归人”的、能够彼此陪伴的时光，正像指间的沙一样，无可挽回地飞速流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