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房里的空气,浓稠得像凝固的废机油,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的腥气和死亡的阴影。煤油灯的火苗不知何时己经熄灭,最后一点挣扎的微光被无边的黑暗吞噬,只留下刺鼻的恶臭在冰冷的黑暗中弥漫。
树苗的咳声,从压抑的轻咳,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带着哨音的急喘!小小的身体在姜晚怀里剧烈地抽搐、弹动,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尖锐的、令人心碎的“嗬嗬”声,每一次呼气都带着浓重的痰音,仿佛下一秒就要窒息!
“树苗!树苗!”姜晚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绝望的哭腔。她紧紧抱着孩子,徒劳地拍着他的背,感觉那小小的胸腔像破旧的风箱,每一次艰难的起伏都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黑暗剥夺了视觉,却让听觉和触觉变得无比清晰——孩子喉咙深处那可怕的、粘稠的痰音,如同冰冷的蛇,缠绕着她的心脏。
她自己的情况同样糟糕。肺腑深处那撕裂般的剧痛非但没有减轻,反而随着每一次试图安抚孩子的动作而加剧。喉咙里那股浓重的铁锈腥气几乎让她窒息,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每一次剧烈的咳嗽,似乎都有微小的、冰冷的颗粒在脏腑间摩擦、滚动。
黑暗和窒息感如同两只冰冷的大手,死死扼住了这狭小的囚笼。
“咳……咳咳……娘……针……针扎……”树苗在剧烈的喘息间隙,发出微弱、断续的呓语,小手指无意识地抓挠着自己的喉咙,“针……怕……”
针?
姜晚的心猛地一沉!是破伤风!那该死的锈毒,终究还是没能彻底清除!孩子这是……喉头痉挛了!这是破伤风最凶险的症状之一!
“陈铮!陈铮!”姜晚在黑暗中嘶声呼唤,声音因为恐惧和虚弱而颤抖,“树苗……树苗不行了!他……他喘不上气了!”
角落里,死寂无声。
陈铮呢?
黑暗中,只有树苗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微弱的喘息声,如同丧钟般敲打着姜晚濒临崩溃的神经。
“陈铮!”姜晚的声音带上了哭腔和绝望的尖利。
就在这时——
“刺啦——!”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布料撕裂声,在死寂的黑暗中响起!
紧接着,是极其缓慢、沉重而艰难的拖拽声。有什么东西,正被拖着,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摩擦移动。
声音的方向……是库房那扇糊着厚油纸的小窗!
“哗啦……”
是油纸被小心翼翼掀动的声音!极其轻微,但在绝对的寂静中却如同惊雷!
一丝极其微弱、冰冷刺骨的寒气,猛地从窗口的方向透了进来!虽然微弱,却像一道冰冷的刀锋,瞬间刺破了库房里那令人窒息的、浑浊的黑暗!
姜晚猛地扭头看向窗口!
昏蒙蒙的、属于后半夜的惨淡天光,从被掀开一条缝隙的油纸边缘漏了进来!虽然微弱得可怜,却足以让她看清窗口的景象!
陈铮!是陈铮!
他高大的身影几乎完全匍匐在冰冷的地面上,那条烂腿以一种极其扭曲的角度拖在身后。他正用肩膀和那条还能勉强使力的手臂,死死地顶住一块沉重、边缘锋利的……锈蚀犁铧碎片!那犁铧碎片尖锐的三角尖端,正被他用尽全力,死死地抵在窗棂边缘那厚厚油纸的角落!
他整个人如同绷紧到极限的弓弦,浑身肌肉因为极致的用力而剧烈颤抖,额头上、脖颈上青筋暴起,汗水混着油污滚落,在惨淡的微光下闪着光!每一次艰难的顶压,都伴随着他喉咙深处压抑的、如同野兽般的低吼,和那条烂腿无法抑制的、剧烈的抽搐!
“刺啦……”
又一声轻微的撕裂声!
厚实的油纸,在犁铧碎片尖锐的、带着锈蚀力量的持续顶压下,终于被刺破了一个极其微小的……针眼!
一丝更清晰的、冰冷的空气,瞬间从那微小的针眼涌了进来!
陈铮的身体猛地一松,如同被抽掉了骨头,整个人在冰冷的地面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痛苦的嘶声。那条烂腿更是疼得他蜷缩起来,身体无法控制地痉挛。
然而,他的眼睛,却在惨淡的微光下,死死地钉在那个被他用命顶出来的、微小的针眼上!
那针眼,小得几乎看不见。但,它是光!是气!是生的缝隙!
“嗬……嗬……”树苗的喘息声似乎因为这一丝冰冷空气的涌入而微弱地顺畅了一丝,虽然依旧带着可怕的痰音和哨声,但那种濒死的窒息感,似乎被这微小的针眼,暂时撕开了一道口子!
姜晚看着那个在冰冷地面上痛苦痉挛、却依旧死死盯着窗口针眼的男人,又看看怀里因为那一丝冰冷空气而喘息稍缓的孩子,眼泪终于无法抑制地汹涌而出!
就在这时——
“砰!砰!砰!”
库房那扇薄薄的木门,被粗暴地拍响!锁链哗啦作响!
“里面干什么呢?!大半夜的闹什么动静?!”门外传来民兵不耐烦的、带着睡意的呵斥声!显然是刚才陈铮顶压窗棂和低吼的声音惊动了看守!
姜晚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下意识地抱紧树苗,惊恐地看向门口。
地上的陈铮身体猛地一僵!他挣扎着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在昏暗中爆发出骇人的凶光!他死死地盯着那扇被拍响的门,又猛地转头看向窗口那个微小的针眼!
不能被发现!绝对不能!
树苗需要那点气!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陈铮猛地伸手,一把抓过旁边地上那堆之前挪破烂时散落的、沾满油污的……烂棉絮和干草屑!
他拖着剧痛的身体,如同扑火的飞蛾,猛地扑到窗口!用那只沾满油污和汗水的手,粗暴地将那些烂棉絮和干草屑,死死地、狠狠地……堵在了那个刚刚被刺穿的针眼上!
动作快如闪电!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
微弱的空气流瞬间被切断!
“里面的人!说话!”门外的民兵显然不耐烦了,开始用力摇晃门锁!
陈铮堵好针眼,身体颓然倒回冰冷的地面,大口喘气,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他朝着门口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个极其嘶哑、如同砂纸摩擦的短促音节:
“……咳!”
声音短促、痛苦,带着浓重的痰音,完美地模仿了树苗刚才的急喘!
门外的摇晃声停了。
“……妈的,晦气!咳死算了!”民兵骂骂咧咧的声音传来,接着是脚步声渐渐远去。
库房里再次陷入死寂。
只有树苗依旧艰难、带着痰音的喘息,证明着生的挣扎。
姜晚抱着孩子,浑身被冷汗浸透。她看着地上那个再次陷入黑暗和沉默、如同死去般的男人,又看看窗口那个被烂棉絮和干草屑重新堵死的、看不见的针眼。
黑暗中,她仿佛能“看见”陈铮刚才那不顾一切的扑堵,那用身体和意志硬生生撕开又瞬间堵死的生命缝隙。
她低下头,将脸紧紧贴在树苗滚烫的额头上,眼泪无声地滚落,滴在孩子因为喘息而微微翕动的小鼻翼旁。
冰冷的绝望,和那丝被强行撕开又堵死的、微弱却无比灼热的……光,在她死寂的心湖里,激烈地碰撞、撕扯。
窗外,惨淡的星光透过厚厚的油毡纸,在库房冰冷的地面上,投下模糊而巨大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