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房里的黑暗浓稠得如同凝固的墨汁，只有窗口油毡纸上那个被烂棉絮和干草屑重新堵死的针眼位置，透着一丝极其微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灰白。那是后半夜惨淡的天光，在绝望的囚笼里投下的一道苍白刻痕。
树苗的喘息声，在经历了刚才那短暂、如同回光返照般的“顺畅”后，再次变得粘稠、艰涩、带着令人心悸的哨音和痰鸣。小小的身体在姜晚怀里绷紧、抽搐，每一次艰难的吸气都伴随着喉咙深处拉风箱般的“嗬嗬”声，每一次呼气都带着浓重的、如同溺水般的绝望。黑暗放大了这濒死的挣扎，那声音如同冰冷的锉刀，反复刮擦着姜晚早己绷紧到极限的神经。
“树苗……不怕……娘在……”姜晚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她徒劳地拍着孩子的背，感觉那小小的胸腔每一次剧烈的起伏都像要炸开。肺腑深处撕裂般的剧痛随着每一次动作而加剧，喉咙里的铁锈腥气浓得化不开，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每一次剧烈的咳嗽，似乎都有微小的、冰冷的颗粒在脏腑间摩擦滚动，带来一阵阵诡异的钝痛和寒意。
她自己的呼吸也变得异常艰难，每一次吸气都仿佛要将冰冷的、带着废机油恶臭和铁锈腥气的空气强行灌入那千疮百孔的肺腑，带来撕裂般的痛楚。黑暗和窒息感，如同两只冰冷的大手，死死扼住了她和孩子的喉咙。
就在这时——
“呼——呜——！”
一阵比之前更加猛烈、更加凄厉的寒风，如同冰原上饥饿的狼群，猛地撞上了库房那扇糊着厚油纸的小窗！
“哗啦！哗啦！”
脆弱的窗棂在狂风的冲击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糊在窗棂上的厚油纸，如同鼓胀的帆，被狂风狠狠地顶压、撕扯！尤其是那个被陈铮用犁铧碎片刺穿、又被烂棉絮堵死的针眼位置，成了狂风最猛烈的突破口！
“噗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撕裂声，在狂风的尖啸中响起！
堵在针眼上的那团烂棉絮和干草屑，被狂暴的气流瞬间冲开了一个小小的豁口！
一股冰冷刺骨、带着冬日旷野凛冽气息的狂风，如同找到了宣泄的洪流，猛地从那微小的豁口里灌了进来！
这风，冰冷、锐利、如同无数根细小的冰针，瞬间刺穿了库房里浓稠污浊的空气！它带着一种原始的、蛮横的力量，狠狠地撞在姜晚和树苗身上！
“嗬——！”
怀里的树苗，在这股突如其来的、冰冷狂风的刺激下，猛地倒抽一口凉气！那一首堵塞在喉咙深处的、粘稠可怕的痰鸣和哨音，竟然被这狂暴的气流硬生生地冲开了一丝缝隙！孩子小小的身体剧烈地一颤，随即发出一声虽然依旧嘶哑、却比之前顺畅了许多的吸气声！
“咳咳……咳咳咳！”紧随其后的，是一阵更加剧烈的咳嗽！但这一次的咳嗽，不再是那种憋闷窒息的、濒死的挣扎，而是带着一种宣泄感！粘稠的、带着暗红血丝的浓痰，被孩子猛烈地咳了出来！
姜晚被这狂风吹得几乎睁不开眼，刺骨的寒意瞬间浸透了单薄的破棉袄，让她浑身剧颤！但树苗那一声突然顺畅的吸气，和随之而来的、带着宣泄感的剧烈咳嗽，却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闪电，猛地劈开了她心头的绝望！
气！是气！孩子能喘上气了！
她下意识地紧紧抱住树苗，用自己的身体为孩子挡住部分狂风，同时惊喜地看向窗口！
那被狂风撕开的豁口，如同一个微小的风口，冰冷的空气正源源不断地涌入！
然而，她的目光，却瞬间凝固在风口之下！
陈铮！
他不知何时，己经拖着那条剧痛到麻木的烂腿，极其艰难地挪到了窗口下方！此刻，他正背对着风口，用自己的整个后背，死死地抵在那被狂风撕开的豁口上！
他高大的身躯蜷缩着，如同一块沉默的礁石，迎向那汹涌灌入的冰冷洪流！破旧的棉袄被狂风猛烈地撕扯着，发出猎猎的声响。冰冷刺骨的寒风，如同无数把锋利的刀子，瞬间穿透了他单薄的棉衣，狠狠地切割着他的皮肉、骨骼！
“呃……”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负伤般的闷哼，从他紧咬的牙关中溢出。
他低着头，双臂死死地抱住自己，身体因为极致的寒冷和剧痛而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那条拖在地上的烂腿，更是如同被千万根烧红的钢针反复穿刺、搅动，每一次颤抖都带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让他额头上瞬间布满了豆大的、冰冷的汗珠！
他在用身体当人肉塞子！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去堵住那个被狂风撕开、却给了树苗一线生机的风口！
他不能让它完全堵死，树苗需要那点气！
他也不能让它完全敞开，那狂暴的寒风会瞬间夺走孩子本就微弱的热量！
他必须用自己的身体，去调节！去缓冲那狂暴的气流！用血肉的温度，去焐热那冰冷的生命之风！
狂风，如同愤怒的冰龙，疯狂地冲击、撕咬着他抵在豁口处的后背！冰冷的气流透过他身体的缝隙，依旧带着刺骨的寒意涌入库房，吹拂在树苗身上，带来一阵阵剧烈的咳嗽和宣泄。
而陈铮，就是那道沉默的、承受着所有冰刀霜剑的堤坝！
姜晚看着那个在狂风中剧烈颤抖、却如同钉子般死死钉在风口下的背影，看着他破旧棉袄被风撕扯出的破洞里，那瞬间被冻得发青、甚至渗出细小血珠的皮肤……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她猛地低下头，将脸紧紧贴在树苗因为剧烈咳嗽而起伏的小胸膛上，感受着那虽然依旧微弱、却不再窒息的起伏。冰冷的泪水混着孩子咳出的、带着铁锈腥气的温热气息，糊满了她的脸颊。
“爹……爹……”树苗在咳嗽的间隙，发出微弱、断续的呓语，小手指无意识地朝着窗口那个在狂风中颤抖的、沉默的背影抓挠着。
就在这时，一股更加猛烈、更加阴冷的寒风，裹挟着库房外某种东西燃烧后残留的……极其细微的、冰冷的铁锈气味，猛地从那风口灌了进来！
这气味极其微弱，混杂在狂风的凛冽和废机油的恶臭中，几乎难以察觉。但对于此刻意识深处那片冰冷钢铁废墟异常活跃的姜晚来说，却如同黑夜中的灯塔！
她的身体猛地一僵！
这铁锈味……不是库房里这些破烂农具散发的陈旧气息！它更冷，更“新”，带着一种……被强行剥离的、精纯的金属质感！而且，这气味传来的方向……似乎是……大队部？！
一个冰冷而清晰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她混乱的脑海！
赵福全！他拿走了那只被“修复”的铁锅和那滩淤血！他在……研究它们？！用火？！试图烧熔或者分析那些诡异的暗红颗粒？！
这个认知带来的寒意，瞬间盖过了狂风的冰冷！
她下意识地看向窗口风口下那个在寒风中颤抖、后背皮肤己经冻得发紫、却依旧死死抵住豁口的沉默背影。
风，带着冰冷的铁锈味，带着生的希望，也带着……未知的、更深的危险，在这狭小的囚笼里，盘旋、呜咽。
陈铮似乎也嗅到了风中那丝异常的铁锈味。他抵在风口处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紧咬的牙关中，发出一声更加压抑、更加沉重的闷哼。
他微微侧过头，在狂风的撕扯中，极其艰难地、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库房角落那堆破烂农具的方向。
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扫过那些在狂风中微微颤动的、冰冷的铁器。
然后，他猛地转回头，将整个后背更加用力地、死死地抵在了那个灌入生命之风、也灌入冰冷铁锈味的豁口上！
仿佛要将那未知的危险，连同这刺骨的寒风，一同……挡在自己的血肉之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