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流声细碎而稳定,像暗夜里低语的呢喃。姜晚背着树苗,沿着冰冷湿滑的侧壁,一步步向那声响深处挪动。脚下一步一滑,鞋底早己失去了抓力,每一脚都踩在堆积了不知多少年的、湿滑绵软的腐泥和半溶解的碎煤渣上,每一次落脚都带起一股微腥的陈腐水汽。
地下风道比她预想的更深、更曲折。巨大的混凝土管壁上爬满深色苔藓和水渍蚀出的复杂纹路。微弱的光线来自偶尔高悬的、不知通向何处的地表缝隙,投射下几缕稀薄的冷光,勉强勾勒出前方深不见底的黑暗轮廓。空气像是饱浸了水的抹布,冰冷而滞重,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和腐烂植物混合的凉意首灌肺底。
背上的孩子轻得出奇,小小的身躯却绷得像根拉满后又在慢慢失去弹性的硬弓。树苗的下巴无意识地、剧烈地磕在她后颈的骨头上,每一次细小却急促的抽搐都像微弱的电流,窜过姜晚紧绷的脊背。那微弱绵长的、如同破损风箱般的“嗬……嗬……”气音,断断续续地吹拂在她耳后根,滚烫的皮肤贴着她的颈子,热度却像是隔了层厚障壁,透着一种即将寂灭的灰气。先前黏附在衣领上的那些白沫薄壳,在潮气里融化了,留下冰凉的湿痕。
冰冷的绝望像这渗水的管壁一样,紧紧包裹着她。
必须立刻处理树苗的伤口。那个被破表铜冠刺破、沾了铁锈脏污的小口子——那是这要命破伤风的根源。
她停下踉跄的脚步,借着斜上方一道缝隙投下的、极其微弱的光线,将树苗从冰冷的背上轻轻解下,小心地放在一侧稍微干爽些、铺着层不知名厚实苔藓的凸起硬物上。孩子接触到冰冷苔藓的瞬间,那强首的、反弓的身躯似乎被冰冷一激,又猛地痉挛了一下。
没有火。没有光。只有渗透骨髓的寒冷和黑暗。
姜晚摸索着,双手颤抖地解开捆缚树苗的破布条,冰冷的手指几乎是凭感觉触碰到树苗左脚踝内侧那处小小的伤口。触手温湿,带着一点令人心头发紧的、不太正常的微胀感。
得清掉脏东西……她没有水,没有一切洁净的东西。连自己沾满煤泥冰血的手都脏得可怕。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她用冻僵的牙齿咬住左臂袖口的破布边缘,猛地撕拉——一块沾着自己体温和污垢的布条被扯了下来。这是她能弄到的最“干净”的材料了。冰凉的空气瞬间包裹住的小臂皮肤。
她的右手摸索着,找到那伤处。指尖小心翼翼地避开己经凝固了半天的、裹着煤灰铁渣的血痂边缘,指甲尽量深地抠进那干硬结块的痂皮深处,一点一点,极其耐心而缓慢地刮搔、剥离。动作轻而坚决。
凝固的血块被撬开。暗红的、粘稠如蜜的小小伤口暴露出来,深处嵌着几乎看不见的、极其微小的黑色锈屑。
她垂下头,干裂惨白的唇凑近那片污浊的皮肉,用牙齿轻轻叼起那片撕裂下来的、带着她自己体温的布片边缘,像叼着什么极其珍贵又脆弱的物事。然后,屏住一点点气——没有深吸,地下空气污浊得怕引发更剧烈的心肺痛楚——对着那小洞口的深处,极其轻柔、但带着一种决绝的劲儿,吹了过去。
微弱的鼻息拂过创口。混在冰冷潮湿的风道气息里,这点微暖近乎于无。
吹气……再吹……
她的肺腑每一次牵扯都带来深藏的钝痛。血沫腥气在喉咙口涌动、弥散。意识深处那片巨大的、冰冷的钢铁裂谷边缘,那团刚刚因为吞噬了整块滤水铁格网而形成的、暗红如凝固血液般的锈核,竟似随着她这微弱的气息鼓荡起来,核心处的搏动变得……活跃了一点点?
这活跃并没有带来温暖。相反,一种源自那锈核深处的、更深重诡异的冰冷感如同冰冷的针刺,顺着意识蔓延至她整个躯干的深层!这并非体感上的寒冷,而是一种对生命力本身的……抽取和冰冻!
是使用它的代价!是那裂谷在对她进行更深层次的……标记?
姜晚心头掠过一片冰寒的阴影。但她没有停。唇齿间那块布料更紧地贴上小小的创口。舌尖甚至无意识地掠过自己干裂起壳的下唇,尝到一丝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微腥唾液。她小心翼翼地、试图去那块粗糙布料紧贴伤口的一面。
就在她的舌尖沾染上自己唾液、气息短暂而微薄地触碰污浊创口的瞬间——
嗡……
一种极其微弱的、难以察觉的震颤感从她胸口传递开来!并非痛楚,更像……共鸣?
意识深处那暗红锈核搏动的光芒猛地向核心坍缩了一下,又微弱地蓬松开来!那冰冷的汲取感仿佛遭遇了一点点微不足道、却实实在在的阻力!
同时,她口中唾液的气息似乎……带上了一点极其微弱的暖意?
奇迹并未发生。
树苗脚踝的伤口依旧狰狞污浊。
但就在她持续吹气、几乎耗尽肺里最后一丝气息后,那原本紧绷反弓到极致、如同冰冷石头搁在湿藓上的小小身体,那剧烈又僵硬的痉挛抽动……
似乎……非常轻微地……滞缓了那么一瞬。
虽然细微,虽然短暂,但紧绷到极限弓弦那最微弱的松弛,在冰冷的黑暗中依旧被绝望的母亲清晰地捕获了!那不是症状解除的信号,更像是在濒临崩断的边缘,得到了一声极其、极其微弱的——喘息。
她猛地抬起了头!黑暗中,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似乎也被这微弱的信号点燃了一点渺茫的光!嘴唇离开伤处,带着湿布擦过的冰凉触感,目光死死落在树苗的脸上。
小家伙眉头紧锁,痛苦依旧刻在烧红的眉宇间。但那绵长撕裂般的“嗬……嗬……”气音中,似乎短暂地夹杂了一丝几乎捕捉不到的、类似抽泣的细弱尾音。
有反应!
姜晚不再犹豫!她咬紧牙关,猛地俯身!这一次,干脆将那片的破布覆在了污浊的伤口上!然后,整个人弓起冰冷的脊背,将树苗冰冷的双脚连同那个被布包裹的脚踝,死死地、尽可能多地——按在了自己因为寒冷和脱力而不停起伏、却也是全身上下唯一还算有微弱热气的——胸腹之间!
孩子冻得青白的、微微抽动的小脚趾蹭到她肋下冰凉的皮肤,激得她一个寒颤。而那块污秽潮湿的布片也紧贴着她同样冰冷的肚腹。冰冷和不洁,毫无阻碍地传递过来。
她用自己的身体,成了一个简陋的、冰冷却又带着微弱热源和湿气的罩子,扣在了孩子伤重垂危的根源之外。
没有火。没有药。 只有这点近乎无望而笨拙的挣扎暖意。
而那流水的低吟,还在前方不紧不慢地响着,带着一种永恒的冷漠,在这幽深冰冷的地底长存。 像是某种冰冷的召唤,引着她继续向更深的未知跋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