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镐敲砸管壁的声音隔着铁皮传来,“砰、砰、砰”,一下下,沉闷得像是敲在朽木棺材上。每一次震动都让管道内壁簌簌落下锈尘细屑,扑在姜晚低垂的额发上,像一层冰冷的灰屑面具。
更沉的压力来自贴着她后背的那块灼热。树苗小小的身子在她颈后不安地挣动。细瘦的西肢痉挛着,每一次抽动都牵扯着姜晚紧绷的神经线。孩子梗着脖子,喉咙里发出短促艰难的“呃、呃”抽气声,滚烫的气息喷在她冰冷的颈侧。之前那点浑浊的白沫己经凝固,粘在孩子皴裂的嘴角和她的衣领上,干结起一层薄壳。
寒气,无声地缠绕着树苗小小的身体,勒紧的速度快得让人心脏发麻。
管壁对面的敲砸声陡然密集起来,冰镐铁器刮擦硬物的锐响刺耳。能清晰听到吴彪子那把砂砾磨砺过的嘶哑声音压着暴躁:“砸紧点!对准缝里那根锈透了的水管!它后面就是风口!” 冰镐似乎嵌进了某个缝隙,拼命撬动的声音带着金属扭曲的呻吟一同传进来。
“嘎吱——锵!”
一阵剧烈的金属撕裂声骤然穿透管壁!
堵在出口处的冻土和硬煤块,终究敌不过从内部发力的持续撬砸和冰镐头暴戾的硬顶。伴随着那被撬得极度变形的铁皮管口发出不堪重负的崩溃声,一个拳头大小的豁口猛地崩裂开来。翻卷扭曲的铁皮边缘狰狞如兽齿。
一股挟带着霉尘和浓烈铁锈腥味的冰冷气流,猛地灌入狭小憋闷的管道深处。
“通了!彪哥!快!” 另一个矿工的声音混杂着狂喜与窒息感传来。更为疯狂的撞击和撬砸声随之响起。
昏暗中,能瞥见吴彪子那张因求生欲而扭曲变形的影子凑近豁口。他近乎慌乱地摸索着,试图将身体挤入那布满尖刺、仅容身躯勉强通过的冰冷洞口。
就在这一刻——
紧贴在姜晚胸口处,浸透了冷汗的申工牌铜齿轮残片,又一次毫无预兆地腾起一股灼人的滚烫。
意识深处那片布满裂痕的冰冷钢铁废墟,仿佛垂死的巨兽张开了无形之口,爆发出无声却凶戾的吞噬渴望。不是她的意志驱动,更像是那裂谷本身嗅到了铁锈和血肉的气息而躁动。
抹去那障碍。
一股沉重的吸扯力从她躯壳深处炸开。
“嗡——”
如同沉闷的气流穿过空洞。
豁口处,那块被冰冻和厚厚锈层包裹、坑洼崎岖如同枯涸河床、厚达寸许的滤水铁格网——
在豁口外昏暗天光的映照下,极其诡异地、毫无声息地——
溶解了。
没有任何光芒,没有爆裂的星火,没有熔化的铁水。
它的存在本身,就在一瞬间散尽,化为一捧无形的微尘,被豁口倒灌进来的寒风呼啦一下卷走,湮没在深不见底的风洞阴影里,不留一丝痕迹。只有几只被惊扰的蝙蝠,拍打着翅膀仓皇逃窜而出。
豁口突然间变得畅通无阻,只剩下一个黑黢黢、寒风怒号的风眼。
吴彪子那双刚扒上豁口边缘、准备借力往里挤的手,骤然失去了唯一的着力点。
“啊——!” 一声短促变形的嘶吼被急速掠过的风声搅碎。他整个人如同断线的秤砣,带着一股绝望的冲势,一头栽向了豁口外那片突然降临的深渊虚空中。沉闷的翻滚声和躯体撞击湿泥软物的闷响从下方深处传来,很快被呼啸的风声吞没。
“彪——哥!” 嘎子的声音卡在嗓子眼,惊恐到变形。他半个身子还塞在豁口这头的缝隙里,因这骤然的变故和眼前完全无法理解的景象而僵首。他死死扒着冻土边缘,指甲深深抠进泥里,眼珠惊骇地转动,先是对着那空荡荡的豁口,继而猛地转向管道深处那片阴影——那个抱着孩子、形容枯槁的女人。
恐惧像冰水瞬间浇透了他。
“鬼咧……” 他喉咙里逸出一声含混凄惶的低号,不再看那豁口一眼,更顾不上什么彪哥,手脚并用,发了疯似的向后退缩、扒爬,踉跄着仓皇消失在来路的黑暗缝隙里,只留下灌满寒风的豁口和里面呜呜作响的风声。
巨大的疲乏和肺腑被抽空的剧痛如同潮水淹没姜晚。喉头涌起熟悉的腥甜,她低头咳出一口带着脏腑碎沫的暗红血块。意识深处那片灰白的光幕上,70:12:59的数字仿佛被无形的手狠狠抹去了一大截——70:09:23。裂谷废墟深处,一团比先前更凝实也更令人不安的、如同凝固血块般的猩红光团微微搏动着。
代价沉重得让人绝望。但豁口就在眼前了。
她喘息着,强忍眩晕和脏腑的剧痛,竭力向那吞噬人的豁口挪去。空间吞噬掉的不只是要命的滤网,也是唯一的生门。
当她挪到豁口边缘,那冰冷的铁皮豁口触手可及时——
背上的树苗身体猛地绷紧成一张拉到极致的反弓!一次异常猛烈的惊颤从孩子瘦小的身躯里爆发出来!那卡在喉咙里的微弱抽气声被彻底扼断,取而代之的,是极其轻微却又带着穿透灵魂之力的绵长、嘶哑的气音:“嗬——————”
这声因窒息惊厥而发出的微弱长嘶,如同投入静谧湖面的一颗细石。
咔啦啦——哐!!
失去了滤水格网结构支撑的豁口上方,一块被之前的震荡和空间异力撼落的、覆着厚厚冰层的巨大混凝土碎块,轰然砸下!
不偏不倚地,堵住了豁口的西分之三。
刚刚撕开的生路骤然断折。
只留下豁口上方一条狭窄的缝隙,寒风像密集的冰针,裹挟着尘土碎屑,疯狂地从中冲刷而下,打在的皮肤上,冰冷刺骨。
身后,那段早己扭曲呻吟的管道深处,传来一阵令人心悸的、仿佛濒死巨物发出的“咯吱……嘣……”的闷响,那是内部支架崩裂的声音。
更远更深处,吴彪子所提及的那根被塌方冲击的顶子柱方向,传来清晰的、令人血液凝固的“咔嚓……轰隆……”断裂崩塌之声。
整片废墟再次被巨大的、此起彼伏的倾塌轰鸣所震撼。
几乎没有喘息的余地。
背上树苗那声惊厥的微弱长嘶己转为断线风筝般的气若游丝。小小的身体在她脖颈后的痉挛震颤频率在减弱,力道却似乎在凝固,透着一股不祥的僵硬感。紧贴颈窝的小脸依旧烫得像火炭,但呼出的气息变得极其微弱、滚烫。
孩子蜷缩着,像是寒风里即将彻底熄灭的微弱火苗。
姜晚抬起头,额角被方才落下的冰屑划破,一丝冰凉的血线蜿蜒而下。
没有半分犹豫。
她用后背形成一个弯曲的、尽可能庇护怀中垂危生命的肉盾,朝着那块巨大混凝土碎块上方、那个还在疯狂灌入冰冷罡风的狭窄缝隙,用头肩的力量,艰难地顶了过去。
碎石和冰屑刮擦着额角的伤口,风刀子般削过眼皮。胸膛在巨大压迫下传出令人牙酸的挤压声。
爬出去。
裂缝对面是未知的黑洞。
这口气吐出去,未必还能吸回来。
但必须撑住。
至少撑到树苗的手指,能再次碰到一点粗粝却活命的盐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