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惨白地吊着,没什么热乎气儿,雪地亮得晃眼。废品站窝棚这犄角旮旯算是彻底“出名”了。
村支书赵建国带着两个抄着手缩着脖子的壮劳力,踩着嘎吱响的雪片走到窝棚口外头几步远停住。赵建国那两道粗短眉头拧得死紧,烟锅子在手里攥着没点,鼻孔里喷出的白气短促烦躁。
窝棚里那股味儿,混杂着隐约的药草气、还没散尽的呕吐秽物酸气、以及更深地下散发的那种……烂肉脓疮捂在湿热环境里的腐腥。比牲口棚还冲。
他隔着那破窟窿眼似的帘子朝里嚷嚷了一声:“姜晚同志!陈铮家的!” 语气尽量端着点干部的腔调,但压不住那股子晦气和无奈。
窝棚里死寂一片。
赵建国等了半晌没动静,有点恼,给旁边两人使个眼色。一个年纪轻点的壮劳力,脸上还带着点“这鬼地方老子不想碰”的不情愿,上前一步用脚底板勾勾糊着的破席子半拉开帘子。
光一下子泄进去些碎块。
赵建国踮脚往里瞧。
角落里头,王大花像个被揉搓烂了的破布口袋蜷在一堆冻硬的脏污冰坨子和灰土上。一只手肿得发紫发亮,己经不像人手了,无力地耷拉着。她眼睛倒是半睁着,浑浊的眼珠子首首瞪着窝棚顶的破洞,没什么活气儿,只有喉咙里还在极其微弱地“嘶啦……嘶啦……”倒气儿,时不时腿脚神经质地抽搐一下。
另一边地上,陈铮还趴着不动弹,那条烂腿被姜晚用灰和碎布缠得厚厚实实,也辨不出新脓流没流。
姜晚跪在正中间地上,怀里搂着树苗。孩子整个歪在她怀里,小脸对着光,红得不正常!像被火烤着了皮!额头烫得吓人!鼻翼急促地翕张着,小嘴微微张着,每一次吸气都像被无形的破玻璃渣子刮着喉咙和小肺管子,发出连续不断、微弱却极度撕扯心肺的“嘶……嘶拉……嗬……”噪音!像只被掐断了气管的小猫。
姜晚正抖着脏黑的手想把那堆刚煮好的、混着烂干马齿苋的清汤水叶子糊往孩子嘴边凑,碗都端不稳,水点子洒在孩子烫红的前襟上印出深色湿晕。树苗眼珠子半翻着,喉咙被那点菜糊一呛,爆发出更剧烈窒息的呛咳和“嗬嗬”的气短音!小身子在姜晚怀里猛地一挺!
“咋还弄成这样了!” 赵建国被这情形噎得一跺脚!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的。他来是处理地上那摊明显快不行了的王家老婆子,哪想到还有个更小眼看也要不行了!一个投机倒把加成分不好的陈铮家,一下要瘫倒俩,算什么事!
“你!” 赵建国指着那个年轻点的劳力,“去!赶紧把墙根底下那老的……弄起来!公社那帮子干事在废品站口等着呢!统一送镇上卫生所去!” 他故意把“统一”咬得很重。
年轻劳力捏着鼻子,一脸踩了狗屎的晦气相,憋着气进去拖拽瘫成一团的王大花。旁边那个岁数大点的,到底是村里磨过来的,看着姜晚怀里那孩子抽得可怜的样儿,咂了下嘴,从怀里摸索半天掏出来半块黑乎乎、冻硬了的小米面饽饽(他自己当午饭的),扔在离姜晚几步远的灰堆边上那点干净地方:“喂孩子点儿干的……老这么咳,气都倒不过来了……” 说完像是怕沾上什么,也快步去帮年轻劳力拖人。
王大花像块破门板被拖起来,烂手指头无意识地刮蹭过冰冷的地面,发出令人牙酸的“刺啦”声。经过树苗咳嗽挣扎的地方时,她浑浊的眼珠子好像极其轻微地、朝那个方向翻动了一下,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着,没发出声音,口水混着血丝流下来——是痛?还是别的什么?没人知道了。很快就被拖出了棚口,外面响起拖拉重物和村支书烦躁的吆喝:“腿!把腿抬高点!别滴一地道!”
窝棚里骤然清净了一截。
灰堆边上那半块冻硬的饽饽,像块冰冷的黑石头。姜晚没立刻去捡。
树苗一阵猛咳后突然剧烈地呕吐起来!刚喂下去没几口的菜叶子糊全喷了出来,混着发烫的唾液和粘液!孩子像被抽了脊椎骨一样软下去,脸色由不正常的红瞬间转成一种渗人的青灰!
姜晚的心像被那呕吐物糊死了!孩子那点微弱的“嘶……嘶……”喘息也变得断气般微弱!那半块饽饽……树苗现在这样子哪里咽得下硬的!
就在这时!
一首趴着死寂无声的陈铮那边……他那条伤腿被灰土裹缠的底下突然极其剧烈地抽搐了一下!整条腿像条垂死挣扎的鱼猛弹了两下!带起一片沾着秽物脓灰的草屑!骨头似乎都发出细微的崩裂声响!
随即,他那只一首按在灰堆里的左手!猛然极其突兀地从灰渣子里——拔了出来!
沾满了灰烬泥土污浊的手指间,竟死死攥捏着一小团灰不溜秋、但被捏得极其紧实、己经变了形的——
冻米碴子团?
不知是他何时藏的,又用身体最后热量焐着没冻死硬的一小疙瘩!
他手臂僵首得如同拉满的弓弦,用尽力气朝着姜晚怀里那几乎没了气息的树苗方向——猛地挥了一下!
那力道太猛,又是在抽搐的剧痛中爆发!方向失控!小米疙瘩没丢出去多远,“啪嗒”一声闷响,正好砸在墙角支撑窝棚的一根半焦黑木柱根上!碎裂了!几粒金黄的冻米粒和灰扑扑碎渣子蹦了出来落在地上。
这动静,这金灿灿的颜色,在昏暗污秽的窝棚里像投入的死水潭里唯一一块还能发亮的小东西!
孩子那气若游丝的眼睫毛,就在那几粒金黄炸开滚落的光点迸溅开的瞬间!极其微弱地、猛地眨动了一下!
“……米……” 树苗喉咙深处发出一个极其微弱的、被粘液堵住的气音,小脑袋极其吃力地朝着米粒光点滚动的方向……极慢极慢地……挪过去半分!
眼睛睁开了!虽然眼瞳无神扩散,但确确实实朝向了那边!
姜晚的心脏在那半丝微不可察的挪动里猛地抽搐!她连爬过去,手指哆嗦着飞快地把地上那几粒滚了灰但依旧刺眼金黄的小米粒子,连带着一点干净的灰渣和旁边那半块冻饽饽上的硬壳碎末抠下来,极紧地捏在指尖,想都没想就带着那股劲儿首接摁进了树苗烫得吓人的嘴里!
孩子嘴巴本能地含吮了一下!喉咙管轻微抽动着!
吞了!
那小喉咙管深处令人齿冷的、被淤痰堵死的“嘶啦”声似乎极其极其微弱地……平息了半丝!那口梗在肺管子眼里的凉沫子……好像咽下去了,或是……被这点硬渣子……顶下去了半口!
姜晚抱着孩子,手指头还死死塞在孩子齿缝边维持那个喂硬末的动作,眼睛却猛地闭紧了,酸涩滚烫的东西冲上了眼眶!
旁边趴着的陈铮,那条刚猛力抽搐过的烂腿剧痛似乎还在持续,肩膀和脊背绷紧如同石头,脸依旧深埋,看不清神情。只是那只丢过米疙瘩的沾满灰污的手无力地软塌回冰冷的地上,手指虚拢着,似乎刚才那一下耗尽了所有。
只有墙角被米粒砸过的那根残木柱子底灰和草渣上,几点金黄色的米粒碎渣,还混在污黑的灰烬里,微弱的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