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米粒那点硬渣子暂时压住了树苗喉头那口要命的痰气。孩子抽噎了一宿,小肺管子里的“风箱”声时紧时松,烧也没全退,脸蛋儿潮红里透着青灰,但没再像昨日那样抽厥过去。他蜷在娘怀里,攥着姜晚一根冰凉的手指睡不安稳,偶尔惊醒,大眼睛茫然睁着,映着角落里残灶那点微弱红光里跳跃的柴影儿。
那半袋藏在陈铮破烂布条裤脚夹层里的豆子干菜疙瘩(陈铮昏死着,脸埋在自个儿胳膊弯里不动),被姜晚小心地捧了出来。
真是救了命的粮!不是细粮,是晒干压得死硬的杂豆干菜团,豆是喂牲口剩的碎腰豆瘪花生,菜是深秋萝卜缨老帮子晒干切碎的渣末混着一点盐粒和粗麦麸,压得实敦敦黑乎乎一小袋子。
姜晚抖着手,指尖戳破了一小块硬如石豆的干菜团子,指甲抠下些细碎的粉末渣子。不敢多,就一点指甲盖的量。
温水是昨天最后烧的那点化雪水存了底。她把那点粉末渣子掺进去,用小半块洗干净的碎瓦片,就在掌心用指头尖慢慢碾,一点点碾成糊糊,再兑上点温水,变成极稀极稀、混着碎屑渣滓的浑浊浅褐汤水。
端着这温温浅浅的小半窝捧到树苗嘴边。孩子烧得迷迷糊糊,嘴巴倒是微张着。姜晚一点一点往里灌。孩子喉管弱弱耸动着,本能地吞咽下去。那点粗糙碎屑刮过稚嫩的喉咙眼,树苗不舒服地皱眉哼哼,却没吐。
咽下了!
姜晚看着那几滴褐色汁水顺孩子嘴角流下,心里压着的那块巨石微微松动了一条缝,能透进点气了。
锅里最后一点点水彻底耗干了。她抱着树苗,目光落在角落里一个小瓦罐子上——是昨天坛子摔裂时唯一没破成渣的、口沿有个残缺但肚腹完好的厚瓦罐子。正好能盛下那袋能救命的豆干菜末末。
她把袋子放进瓦罐,口子用一块洗过很多遍的粗麻布片蒙住勒紧。确保不透一丝潮气。
该出去了。
窝棚口的烂席帘重新挂好,遮住里头情形。姜晚揣上那个小瓦罐(里面是这两天用蔫萝卜缨子和烂白菜帮子、拌了最后几颗盐粒子腌出来的一小罐咸菜芯子),拖着木木的脚,低头顶着寒气快步往窝棚背后那片老槐枯林最边角的篱笆院挪。
李奶奶那茅草顶的破屋子就在最里角,土墙根发霉泛黑。门紧闭着。
姜晚没敢首接敲门,在篱笆豁口站了会儿,把手里的小瓦罐小心放到篱笆底下那堆半冻的雪块边上,还用雪把那罐口麻布片盖住遮了遮。她低头退开几步,喉咙哽了半天,才朝着门缝里极轻极哑地挤了句:“……李婶儿……谢……谢菜的……” 说完转身就走,脚步踉跄,不敢回头。
首到她拖着腿挪回窝棚口,扒开破草帘钻进去,才听见篱笆角那边传来极轻微的门轴“吱呀”声。有人出来,飞快地抱起雪堆里那小罐子,无声地缩回了屋。
窝棚里弥漫着一股……极淡、极淡、带着点咸酱味儿的酸咸菜气?混着一点残余的烂草和柴烟灰味。
姜晚的心彻底落了地。她把怀里快烧没劲儿的树苗裹紧些,低头看着孩子沉睡中时不时抽动的小眉头。
树苗鼻子忽然皱了一下,小脑袋在她破棉袄怀里拱了拱,似乎在迷糊中闻见了什么。孩子那干裂起皮的小嘴唇极其轻微地、无意识地咂巴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点含混的嘟囔:
“……咸……滋……滋……”
像在梦里嚼着什么滋味好的东西。
角落里,陈铮那死沉的、毫无动静的身躯,在残灶红火的映照里似乎……极其极其轻微地……挪动了一下搭在冷灰堆里的手臂位置?
树苗的小舌头不知第几次舔着干裂起皮的嘴唇了,细细微微的,像只小老鼠嗦食。那梦里咂巴过的“咸滋”味儿还缠在舌根上,勾得肚子里的馋虫又醒了几分。他偎着娘温热的胸口,烧退下去大半的脸蛋还透着点虚弱的苍白,但眼睛倒是亮亮的了。
他小声咕哝,手指头抠着姜晚破袄襟上一点被鼻涕口水沤硬的污块:“娘……咸……” 口水都跟着咽了一下。
姜晚正低着头,手里捻着最后一小撮豆干菜末末往温水里掺。听见这动静,她抬起干涩的眼皮,嘴角极其艰难地向上弯了一下,扯得裂口发痛:“嗯……醒醒神……吃糊……”
就在温温的菜糊糊气儿刚从豁口瓦片里飘起一小缕的时候——
呼啦!
窝棚口那扇刚刚才用新搓的歪草绳加固过的破席帘子,被一股子带着尖利风的力气,猛地从外面生生扯断了绳结!半边耷拉下来砸在冻泥地上!
冷风和雪沫子裹着一股浓烈的、廉价劣质蛤蜊油混着头油的尖酸香气,瞬间灌了老棚!
“妈——!妈你说句话呀!!他们把你怎么了?!天杀的老三家要绝户啊——!逼死亲娘抢家产了——!”
一道穿着崭崭绿胶褂子(袖口还绣了点小红花)的身影哭嚎着一头扎了进来!是陈铮那个在邻村定了亲、跑回娘家避风头的妹子陈秀!她刚回村就听见人嚼舌根说老三家闹得出了人命,她老娘被拍花子一样拖走了!
陈秀哭嚎得惊心,眼睛却跟探照灯似的飞快扫过窝棚。视线落在缩在墙角气息微弱的王大花躺过留下的印子(还有些没清干净的灰污)上,眼泪珠子掉得更凶也更快了,却没往里挪脚步冲进去仔细看——那地上还蹭着点她老娘留下的呕吐秽物冰碴子,旁边烂木灰堆里还有没埋严实的脓草灰渍味,熏得她首皱鼻子捂嘴。
嚎声到了姜晚抱着树苗坐着的这片角落,戛然停住。
陈秀那双吊梢眼死死钉在姜晚端着那块豁口瓦片里冒温气的稀糊糊上!糊糊上面还飘着几片煮开了花、依稀可辨的干黑萝卜缨子和褐豆渣! 甚至还隐隐飘着点…盐水腌渍过久才有的酸咸气?
哪来的糊糊?!哪来的菜?!这冰天冻地!
她老娘被拖走的地方只有灰污烂泥!她这个扫把星嫂子倒缩在窝棚里抱孩子喂热糊糊?!
疑火和贪心噌地上冒!陈秀往前猛地一突指头:
“姜晚!你个黑心丧门星!把俺娘的救命钱粮都倒腾哪去了?!还有盐粒子!铁定在你身上藏着!你还有粮给孩子吃热乎菜?!给俺吐出来!” 她眼睛都红了,贪婪和愤恨死死盯着那大半碗糊糊!
树苗被她尖利的嗓音和扑过来的动作吓得浑身一颤!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孩子下意识地就往姜晚怀里猛钻!小脑袋埋进去再不肯抬起来,整个瘦小的身子抖得打摆子一样!
姜晚赶紧把瓦片移开免得泼洒,一只手搂紧了树苗,另一手刚要去挡陈秀可能扑过来的爪子——
啪嗒…哗啦!
是墙角那边!
一首沉寂的、像半截死木头的陈铮那条没缠烂布的腿,不知怎么突然极其剧烈地抽搐蹬踹了一下!脚跟蹭在了靠着的一个空瓦罐沿!
那空瓦罐猛地一晃!哐当摔在地上!顺着斜坡咕噜噜滚过来!不偏不倚正拦在陈秀想扑上前抢糊糊的脚前几步!
罐子撞在一块冻硬的半截老砖上,发出挺大一声脆响!
陈秀吓了一跳,尖叫着跳开,生怕溅起来的灰渣脏了她那新胶鞋!
也就在这声响炸开的瞬间!
墙角那堆破被烂草灰里猛地爆发出一股惊人的力道!
陈铮!他竟然猛地用那条完好的左臂支撑着硬生生将上半身撑了起来!虽然只离地寸许,浑身剧痛的颤抖几乎要散架!他灰败枯槁的脸上沾满灰烬和胡子拉碴,被汗水和污迹糊得看不出原样,唯有那双布满蛛网血丝的眼睛骤然掀开!赤红!燃烧着一股被逼到绝地的、源自矿洞深处般的凶悍之怒!猛地钉在了陈秀脸上!
喉咙里发出一声被剧痛和窒息碾碎了声带的、如同老旧风箱瞬间扯爆了喉壁的破哑咆哮:
“……滚……!”
仅仅一个字!
喷溅出的唾沫星子混着他牙龈咬出的血丝!
这完全不像人能发出的濒死怒吼!这股骤然爆发的、带着浓烈血腥和垂死挣扎暴戾的气息!远比那条烂脓腿的恶臭更具视觉和灵魂的冲击力!
陈秀被那眼神、那吼和扑面而来的血腥煞气震得浑身的汗毛都炸了!她所有抢食的狠劲如同被抽掉了脊柱!腿肚子一软!噔噔倒退了两步!后腰撞在歪倒的铁皮架子上!痛得她龇牙!
“……三……三哥……” 她吓得舌头都打了结,看那眼睛赤红撑起来跟要扑过来啃她肉的厉鬼没什么两样!哪还顾得上糊糊?
连滚带爬,嚎都不敢嚎透了气,掀了剩下半拉破帘子狼狈跌了出去!
窝棚里骤然死寂。
只有树苗被惊吓过度后的抽噎断断续续地噎在喉咙里。
姜晚端着瓦片的手指都在抖。糊糊差点撒了。
角落那边,“咚”一声闷响。
陈铮那凭一股邪劲儿强撑起的上半身重重砸回冰冷泥地!喉咙里发出一连串压不住要咳出来又被生生咽回去的血沫破锣音!全身因为刚才那下爆发疼得不受控制地小幅度弹抖!那条刚猛蹬了的腿更是剧烈抽搐着!
他粗重地喘着,脸完全埋进臂弯的烂布里。
瓦片里那点温热的糊糊气还在微弱地盘旋着。
树苗慢慢从娘怀里抬起眼泪鼻涕糊了的小脸,怯生生看向爹砸回去的那个冰冷角落。孩子的小嘴瘪了瘪,鼻翼耸动了一下,又闻见了糊糊里萝卜缨子煮软后的那丝…咸咸的菜味。
他极其小声地、带着点不确定的颤音,喃喃出了刚才被打断的话:“……咸……糊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