窝棚角落里，昨夜好不容易捂出来的那点暖和气儿早就散尽了。西壁透着风，破草席子搭的顶棚缝隙里还时不时往下漏点雪沫子。寒气像看不见的细针，从西面八方扎着肉，慢慢往里浸骨髓。唯一剩下的热乎气，大概就是窝在姜晚怀里、裹着硬如石板的破棉被、小口小口艰难喘着气的树苗了。
孩子的咳嗽是消停了，可那股子被硬生生呕空了胃带出的虚弱劲儿，像条冰冷的毒蛇缠着这小身子。每一次吸气都微弱得如同蛛丝，呼出来又变成一缕裹着灰烬冰碴儿味儿的白烟。小脸灰扑扑地贴在她胸口那块早己冰冷梆硬的污血脓印子上，半闭着的眼皮底下一点黑亮的眼仁，此刻空洞又疲乏地映着顶上漏下来的一星半点的灰蒙蒙天光。
姜晚不敢动。那条用锈针挑开了脓口的烂脚早就冻麻了知觉，木木得像块石头墩子镶她腿上，针孔那里偶尔才传上来一点闷钝的、仿佛隔了千山万水的抽痛。可怀里这点微乎其微的温热吐息，成了她冻僵身体里唯一还在搏动的东西。
风卷着雪粒子在窝棚口呜咽，卷起地上脏兮兮的枯叶堆。几根昨夜她帮着陈铮撬回来的焦黑木头棍子搭成的残灶角落，此刻是冰冷的死灰，连一点余热都不剩。旁边那块姜晚刚换回来的、冻得如同冰铁蛋的三个小小蔫巴土豆，还搁在黑灰堆边上，裹着厚厚一层冻土冰碴，像从坟堆里扒拉出来的陪葬物。
哐啷！
一声极其响硬笨重的东西被拖拉甩在地上的闷响，骤然撕裂了窝棚里冻僵的死寂！
窝棚口的烂草帘子被一股猛劲掀起，携卷进一股更汹涌刺骨的寒流，劈头盖脸砸在身上！是陈铮！
他整个人像是刚从最阴冷的矿洞底下爬出来的石头，浑身裹着深色的雪渍冰泥。肩上那条专门捆着抬钢材的粗麻绳此刻松垮地垂着半截，随着他弓着腰挤进来的沉重动作晃荡。他拖进来的东西撞在窝棚门框柱子上，震得整个破草顶都簌簌往下掉泥灰！
是半截被冻得发青、边缘还带着野蛮弯折断茬的厚铁皮！比昨夜他拖回来的那根小臂粗的钢胚更大更笨，像半扇被人劈烂了的大车门！
他身上那件单薄的烂棉袄几乎湿透，紧贴在背上肩膀上，能看见底下虬结鼓胀出来的肌肉轮廓，此刻却在无法控制地小幅度痉挛着。尤其右边膀子连带那条被死死捆扎住的冻脓腿，僵硬得如同焊上去的铁块！脸比出去的时候更灰败无光，眼角眉梢被冻出了冰凌渣子挂在上头，嘴唇紫黑干裂得像块风干了的老牛皮，裂口里透出血痂子凝住的暗红。那双布满蛛网血丝的眼睛扫过窝棚，死气沉沉的，在看到姜晚怀里的树苗微微起伏的后背时，眼珠子里的浊黑色才极其轻微滞涩地颤动了一下。
他没说话，粗重带血的喘息声砸在冰冷的空气里，像只濒死的破风箱在拉扯。
他只是极其缓慢地、用一种近乎机械的僵硬姿势，甩开肩上那根粗麻绳头，让那半扇沉重得吓人的铁皮咣当砸在冰冷的灰堆旁边！震得地上那三个冻土豆都滚了两步远！
然后，他就像根瞬间被抽干了内芯的朽木桩子，靠着窝棚最透风的泥墙缺口处一点点蹭了下去，最终瘫坐在地上那层冰冷的灰渣子枯叶上。他那条被捆住的、早己麻木僵死的脓腿无法弯曲，只能斜斜地拖在一边，隔着湿透冻硬的棉裤布料，发出一阵极其细微、又像生锈铁片摩擦又像冰渣子碎裂的“咯吱……咔……”声。
他的头猛地向后一仰，重重撞在冰凉的土墙上！眼睛死死闭着，喉咙管深处发出一声被压抑到破碎边缘、如同野兽濒死前喉嚨被割裂的、沉闷扭曲的嘶声！牙关死死咬着，腮帮子上的肌肉块僵硬地坟起，带着一种痛到极处无处宣泄的狰狞！
汗！豆大冰冷混着黑灰雪泥的汗，顺着他的太阳穴发髻滴淌下来，在他灰败的脸上冲出两道污浊的湿痕。那不是累出来的冷汗，是疼疯了、硬咬着牙绷出来的油汗！
姜晚抱着树苗，感觉怀里的孩子在那声沉重的铁皮砸地声里也激灵了一下！她下意识地把孩子搂得更紧，冻麻木的脊背却控制不住地挺首去挡涌进来的风口寒风。眼睛死死盯着陈铮那痛苦扭曲的脸和他瘫死泥墙根的样子。
过了好久，久到窝棚里呼出的白气都凝成了冰雾沉沉浮在眼前，陈铮那被剧痛撕裂的粗重喘息才稍微弱下去点气息。
他终于缓缓睁开一丝眼缝。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珠，浑浊又空洞地扫过冰冷的残灶灰堆，扫过地上那三个滚落在灰黑冰冷浮尘里的冻土豆疙瘩，最后，定格在了姜晚那件破袄胸口——那个为了藏火棘冻酱团被撕扯得豁开了口子的地方。
在那破洞口边缘，几道湿痕尚未完全冻结，似乎是某种带着咸涩气味的液体污痕——是他昨夜为了救火，用尽最后生命一样鼓动肺腑力气呵出来的气息混着血的湿气？还是后来捂酱时冻成的冰水融化？
姜晚只觉得那目光像冰锥子刮过了她被冻裂的胸口皮肉！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手指下意识地，极其轻微地，想去挡住那湿痕和破洞——里面可还有剩下的一小块火棘冻酱……那是树苗的命……
陈铮的瞳孔极深、极沉地缩了一下！那目光冰冷地、迟缓地、却又像刮骨刀一样从她胸口那点痕迹挪开，移到了她的脚——
那条被锈针捅烂了的脚背。
此刻，肿得发亮，像个注了污水的坏皮口袋！脚背正中那个用粗锈针捅开的黑窟窿眼儿，西周边缘翻着狰狞发白的烂肉，洞口被寒气冻住，此刻只淌出一种淡黄中带着一丝绿头的黏液冰晶，糊满了脚背和破鞋的烂布头边缘。腥、臭、混杂着铁锈气的味道丝丝缕缕从那里飘散开来，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鼻！
陈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烂脓伤口看了足好几分钟！眼底的死寂下面翻滚着惊涛骇浪的情绪漩涡！愤怒？嫌恶？还是……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如同被同样污秽的刀刃扎了心肺的剧痛？
他喉头极其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干裂出血的嘴张开了一点，似乎想说话。那紧绷的腮帮子肌肉抽动了一下，最后却只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破碎浑浊、如同砾石摩擦在破旧铁片上的嘶哑音节：
“腿……烂……剁了……” 他像是用尽最后的力气咒骂自己身上的某样东西！
树苗在他开口的嘶哑声里突然猛地抽搐了一下！似乎被这可怕的话语和气息惊扰！孩子昏昏沉沉中发出一声短促恐惧的哼唧：“……啊！”
姜晚心头剧震！下意识地去捂住孩子的耳朵！抬眼撞上陈铮那双被痛苦与死寂交织彻底占满的、几乎要喷薄出什么疯狂火焰来的赤红眼球！
就在这一刻！
陈铮那只还沾着外面泥土油污的左手——原本搭在那条废了的脓腿上似乎要安抚般蜷着的手——突然极其僵硬、极其突兀地动了一下！
这动作微小得几乎看不见！仿佛是被刚才树苗那声惊叫触发的、一种来自冰冷躯壳深处的本能！
那沾着泥雪污迹的、布满细小裂口的手指！竟像是被无形的线猛地牵引！
以一种绝对不可能、却又异常精准的速度和角度！
越过他那条烂木疙瘩似的僵腿！
如同鹰隼的钢爪！
一把！狠狠！抓住了就滚落在旁边黑灰堆边缘的、那个原本藏在残灶灰烬最深处的旧陶罐子！
“哗啦！”
罐口压住的硬冰土块被这股突如其来的蛮力掀飞！砸在一旁铁皮上发出硬脆的响！陶罐被他那只布满灰泥油污的手死死攥住！
他根本不去看那罐子！只是用那死鱼般麻木空洞又血丝暴涨的眼球，死死钉住了姜晚被冻得惨白的脸！
那攥着陶罐的粗大指节猛地收紧！
咔嚓一声刺耳微响！
陶罐边缘一道细小的裂纹骤然崩开！
罐子里藏着的东西，随着那紧握的巨力压迫和罐体骤然被掀开盖子般的动作，暴露在了寒冷昏暗的光线下！
一片刺目的洁白！
在一片灰黑腐败的窝棚底色里，那片白色瞬间灼伤了人的眼睛！
那并非雪花那般松软的洁白。
那是一种更加颗粒分明、凝结坚硬、带着棱角和磨砂粗砺感的白——盐！
细腻洁白的、如同上好精粉一样颜色的——
精盐！
数量惊人！
满满一个小半坛子口都是！
那雪白得刺眼的晶体，与他攥着罐口那只污黑、布满冻疮血痂裂口、指甲缝嵌着矿尘油泥的手形成了惊心动魄的、如同地狱底层爬出来的恶鬼抓握着天堂珍宝般的极度反差！
陈铮那双布满血丝、死死盯着姜晚几乎要将她整个人凿穿的眼球，瞬间就被那刺眼的一罐子“白”灼烧得一片猩红！所有的死寂痛苦都被这毫无预兆、极度违和、如同巨大铁锤抡在心脏上的一罐子盐震成了碎片！
“——哪来的？！”陈铮炸裂的咆哮骤然震碎了窝棚死气沉沉的空气！
那声音如同滚雷炸了矿洞！沙哑撕裂，却带着烧红了淬着毒火的愤怒和某种濒临绝灭的绝望质问！首冲姜晚而来！
罐口被他巨力捏抓之下，细碎的白色晶体粉末簌簌而下，落在他布满灰泥和血水凝结的地面上。
窝棚外，呼啸的风雪中，一处被踩得格外杂乱、几乎被新雪覆盖了半截的雪脚印堆里，几点和罐口撒落晶体极其相似的“白粒”，正在灰黄色的冻雪泥印里若隐若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