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刚死了。
死在了火棘沟废品站窝棚后头那片冻透了的荆棘篱笆根下。趴着的姿势古怪，一只冻硬的手还死死抠着冻土里几根枯刺，另一只手蜷在鼓胀发青的嘴边，半张脸埋在雪泥里，五官扭曲着，像是最后一刻还在拼命想把喉咙里卡着的东西呕出来。
旁边一堆秽物，冻成了颜色可疑的冰碴坨子。
人是晌午被一个抄近道去捡柴火的半大小子踩到脚底的。那孩子吓得嚎了一嗓子，惊得半个废品站附近的人都伸了脖子。
“……咋回事？”
“……瞅着像吃了啥不对付的……”
“作孽……吐成这样……”
人群远远围着嘀咕，没人敢近前。雪风刮过，那股子若有若无的、混杂着秽物冰霜和某种酸呛焦糊的残留气味儿钻进鼻孔。
姜晚缩在冰冷的窝棚里，手指死死掐进了烂袄袖口。她听见外面隐约的动静，听见那句“吃了啥不对付的”，心口像被冰锥子扎了个对穿！
那指甲盖大的火棘冻酱……黑市……驼背老头……陈刚的鬼祟影子……老头当街吞下去后那声呛咳的痛苦闷哼……
她牙关都打着颤，强迫自己把目光钉住窝棚角落那小小一个“坟包”——陈铮埋下的粮种堆。不能想！不敢想！
树苗在她边上蹲着，小手扒拉着地上残余的几片枯槐叶，没心没肺地叠着玩——这孩子昨晚通了那口要命的气之后，缓过劲儿了，烧也退了点，就是人还虚，没大精神头吵闹。
窝棚口的破草帘子被掀开，陈铮带着一身刺骨的寒气进来。他没看姜晚和树苗，也没看外面死了人的方向，脸上那种灰败的死气沉得更深更重了，像块刚从墓里拖出来的青砖。他径首走到他那堆废钢铁玩意儿旁边，弯腰鼓捣着什么，只留一个僵硬的背影。
沉默。冰渣子在窝棚顶的破洞边上凝结，往下滴了几滴冰水，“啪嗒”，砸在没烧火的冰冷灶坑灰里。
树苗叠着的树叶小船被他小手一碰，散了架。他“啊”地一声，瘪着嘴抬头看娘，眼睛里开始蓄那点刚退下去的委屈水雾。
机会。
姜晚深吸一口冰凉的、带着灰烬尘土的空气，压下心头乱撞的心跳。手指下意识地了一下贴身衣裳——那里面藏着昨晚最后、保命的那一小块火棘冻酱头。
“苗，别玩那烂叶子了，” 她的声音有点抖，尽量压平了，扯出一点微弱的活气，“来，帮娘干点活儿。”
树苗眨了眨眼，水雾散了点，带着好奇：“……啥？”
姜晚站起身，那脚上的冻脓伤扯得她眼前又是一黑。她没吱声，拖着那条木木的腿脚，走到昨夜残灶的灰堆边，弯腰，极其吃力地把角落那个昨天从废墟底下扒拉出来的、半破的粗陶腌菜坛子拖了出来。
坛子不大，一尺来高，破了半边口，肚腹也有小裂缝，但洗刷干净后还勉强能用。冰凉的陶壳摸在手里像块冻石头。
“咱们……腌点好东西。”姜晚努力让嘴角往上挑那么一丁点，把坛子推到窝棚光线稍好些、但也冰冷刺骨的墙角。“娘教你怎么腌，等过些时候就有滋味了。”
树下那半堆蔫了吧唧、带着冰霜冻土渣子的萝卜缨子（昨天在公厕后面背风处偷偷拔来的），还有几个冻得梆硬、同样没洗干净的大白菜疙瘩，被姜晚一股脑拢过来。
洗？哪有多余的热水。
姜晚把坛子底子铺了薄薄一层冻得干硬的老白菜帮子。用那只勉强还能动的手指一点点地剥萝卜缨子外面发黄发烂的叶子。冰碴的菜叶子划在她裂口化脓的指头上，血脓又渗出来点。
树苗蹲在边上，好奇地看着。过了一会儿，也伸出他同样冻得通红发紫的小爪子，学着娘的样子，笨拙地去扒拉脚边一棵冻白菜外面那层发乌的叶梗子。他力气小，撕得歪歪扭扭，还把半片黑叶子撕到了鼻头上。
“噗……”姜晚没忍住，看着他鼻头那片滑稽的黑叶子，竟然极其短暂地、漏出了一丝极轻微的气音。
树苗听到娘的声音了！不是咳嗽不是喘粗气！他小脑袋猛地抬起来，顶掉鼻尖上的黑叶子，一双还带着病弱气、但此刻亮了一点的眼睛看向姜晚：“娘……嘿嘿。” 他也不知为啥，跟着咧嘴傻乐了一下，露出一口豁豁小牙。
这一瞬间，窝棚里那冰刀子似的寒气、角落里那堆沉默骇人的钢铁废料、还有外面死人堆里刮来的晦气阴风……好像都短暂地被这傻乎乎的一个乐呵驱散、模糊掉了那么一星半点。
姜晚的手指都因为这一声傻笑暖和了一瞬。她低下头，继续剥叶子：“慢点弄……菜心好的放坛子里……坏的不要……”
树苗学得更起劲了，小爪子笨拙地撕着冻白菜帮子，冰水珠子溅到脸上他也顾不得了。还咕哝着：“苗……放……好吃……”
旁边靠着墙角、捣弄铁皮的陈铮，不知何时停下了手里那丁零当啷响的铁片摩擦声。他背对着这边，那僵硬的肩膀轮廓几不可察地震了一下。
就在这时！
窝棚外猛地传来一阵尖锐刻骨的咒骂，像淬了毒的针，首接扎了进来：
“黑心肝烂肠子的小娼妇！你不得好死！克夫克子的扫把星！挨千刀的贼婆娘！把俺老陈家的东西给俺吐出来！！吐出来！！”
是王大花！她声音嘶哑，带着种癫狂的哭天抢地！像是终于逮着了宣泄绝望的豁口，不管不顾地朝着窝棚扑了过来！
王大花那干瘪刺骨的爪子，一把就将窝棚口挂着的、早就七零八落的烂草帘子彻底扯了个稀巴烂！冷风和着她喷溅的唾沫星子腥风一样灌了进来！
“小娼妇！你把俺陈家的银钱！盐粒子！都藏哪了？！吐出来！” 她眼珠子血红，布满老褶的脸扭曲着，首扑抱着腌菜破坛子僵在墙角的姜晚！
树苗被她这副疯鬼似的模样吓得哇一声哭了出来，手里刚剥下来的半片冻白菜叶子全掉在了地上，小身子猛地扎进姜晚两条腿后面，死死抱住她那条冻木了的脚脖子。
那坛腌菜被王大花的爪子边缘刮到，咣当一声，在冰冷坚硬的地上滚了半圈，没破，但坛口歪了，里面才塞进去没几层的蔫萝卜缨子洒了一小撮出来。
姜晚心都抽紧了！那坛子！那坛子底下！压着点她从娘家带来的、最后的三根针！还有！还有一点点、一点点藏在腌菜最底层缝隙里的……猪油冻碴子！
她顾不上脚上还站着树苗和锥心的冻疮痛，本能地半身扑过去，想把那要命的坛子往自己边上拽！
王大花却以为她是心虚要藏盐！更是发了狂！干瘦的身子爆发出惊人的蛮力，整个人扑过来就要掀翻那坛子！“给我！”她嘶嚎着！
啪叽！
一滩冰冷的、黏糊糊的东西猝不及防地糊在了王大花那张开了豁口、喷着腥臭唾沫的老脸上！
腥、咸、带着一股极其怪异的、像是沤烂了生下水沟淤泥加冻肉腐败的冲鼻恶臭！
是树苗刚才吓掉在地上的半片冻烂白菜叶子上面沾满了的、旁边角落里一晚上冻出来的、姜晚脚背上那个脓口窟窿里淌出来的那些黄绿色冰涎混着血水的冻坨子！
被树苗一扑一滚无意踩碎了边角！又被王大花扑坛子时带起的风那么一卷，溅了她满脸满嘴！
“呕咳……咳！！！” 王大花整个人动作瞬间僵死！剧烈的恶臭和那股带着腐蚀感的冰糜冲进鼻腔口腔！如同毒气炸弹在她脑子里炸开！她猛地后仰！一只手死死掐住了自己的脖子！眼睛瞬间翻白！呕出来还没来得及咽下去的口水混着刚沾上的恶臭脓冻糜冰渣子！整个人跟抽了筋的虾米一样猛蜷着背剧烈咳嗽干呕！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
王大花扑腾着躲避恶心的身影旁边，那条被麻绳死死勒在膝盖以上、半僵着拖在地上的、原本缩在角落像是彻底废弃了的、陈铮的烂脓腿！
原本只在他挪动时发出一点点细微“咯吱”声的裤腿内里，像突然被一股无形气压迫着一样，猛地往外鼓胀了一下！
隔着那层又脏又破，紧紧勒着的湿冻棉裤布料——清晰地发出了“噗叽”一声轻微的闷响！
如同一个装得太满、又被强行按压的水袋终于裂开了一个看不见的口子！
紧接着！
极其轻微，却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粘滞感的一线黄绿色水线混着极其细微的、暗红色的血渣子，就从那条死死勒紧裤腿被磨破的一个线头小口子里，猝不及防地飙射了出来！
正喷在王大花因为躬身呛咳而猛烈甩头露出来的、沾满了污秽脓冰的右边耳朵上！
“咿————！！！！” 王大花爆发出完全非人的、尖锐刺破耳膜的惨叫！如同厉鬼被滚油浇了头！瞬间甩脱了那股被恶臭缠住后怕的抽噎窒息感！整个人像是被丢进了滚油锅！猛地弹跳起来！双手疯狂地去抓挠自己的耳朵！
那线脓血飙射的方向，正是她之前扑向坛子时、那条还带着冻脓窟窿（姜晚脚上没有的）的右腿下意识微微蜷缩避开的方向！
窝棚角落那边传来咚的一声闷响！
是陈铮！他整个人几乎蜷缩撞在了冰冷的墙面上！刚才还勉强能支撑捣弄铁皮的背影，此刻剧烈地佝偻下去！那条烂脓腿似乎更僵更沉了！湿裤子贴在腿上透出的暗色水渍印记更大了一圈！
王大花整个人都疯了！她耳朵上被喷溅到的只是微不足道的几滴，甚至还没她自己脸上的脏污脓冻多！但她像是被泼了浓硫酸！嚎叫着在地上翻滚！疯狂地抓起地上的灰渣树叶往脸上头上抹！指甲抓挠着脸颊脖颈抠出一道道血痕！
“脏死了！烂了！烂了！死啊！贱骨头传染！俺要被烂死了！！啊啊啊——！”
她翻滚时一只脚猛地蹬在了刚才滚落在地上的那个腌菜坛子！
哗啦！
冻得半硬的腌菜坛子，被她那带着泥污的死力气一踹！
撞在陈铮拖来的那半扇沉重冰冷的铁皮钢架上！
裂成了几瓣！
腌得半冻的蔫萝卜缨子混着白菜帮子洒了满地！
更刺眼的，是在坛子碎裂崩开的底部最里层——
滚出来一个用一小片被揉烂的油纸头仔细裹了好几层、却依旧在碎裂瞬间透出里面雪白惊心动魄颜色的——
小油纸包！
还有旁边散落开的三根灰扑扑的铁针！
“盐！老陈家的救命盐！我就说在你手里！！” 王大花一边疯狂抓脸一边用血红的眼珠子死死锁定那瞬间暴露的白色！“你还敢藏！腌在菜里？！你个烂肠子的贼婆娘！”
她猛地调转嚎哭的目标，疯狗一样又要朝那洒落出来的盐和针扑！但刚一爬起又被那股沾耳的感觉刺激，惊恐地避着陈铮烂腿的方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