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半个肩头在断墙后的灰影,烫得姜晚后颈嗖嗖冒寒气!是人是鬼?她来不及瞪实——眼前那黑头巾老婆子枯爪似的手就伸到了眼皮子底下,三根灰锈铁针捏在指头缝里,抖颤着要往前戳似的!空气里那股子酸辣糙硬的冻酱味儿混着牲口粪的腥臊气,呛得姜晚胸口那点冰冷的硬坨子都发悸地往下坠!
她连犹豫的工夫都不敢耗了。牙根猛一咬,两根裂开血口子的手指发着疯劲!只听得细微的一声“嘎吱”,冰壳子破裂的碎响!
硬生生从胸口捂着的冻酱团上掰了一块下来,大小真真是够不上半根指头长,也就顶天是个指甲盖儿宽!带着冰渣子!被她猛地拍进老婆子那早摊开的、脏污皱裂的手心里!
“针!”姜晚嗓子眼被冷风呛得劈出了一道尖音,整个身子猛地往后退开一步!
老婆子攥住那点冰酱,浑浊的眼珠子爆出股精光,喉咙里咕咚一声怪响,麻溜把三根针戳进了旁边破包袱皮的缝里,往姜晚这头一推!自己立刻攥着那指甲盖大的宝贝缩回墙角黑影,背过身去,头埋得像是要钻进冻土里,再没朝这边瞥一眼。
东西终于到手了!
姜晚一把攥住那三根硬硬带着锈气的针,手指冰得发木。又飞快地兜住脚边那三个冻土坷垃似的小土豆,胡乱裹进破烂袄襟子,像抱着两个烫手的火雷,死命往胸口那破洞里压!勒紧的粗麻绳硌得她肋骨生疼。再不敢看断墙鬼影,低着头,顺着来时的雪窝子痕,深一脚浅一脚地就往回倒腾!
那半个躲在断墙后的鬼祟肩头似乎动了一下,但到底没追出来扑她,也没嚷出来逮她。
冷风刮着脸,雪沫子钻进眼睫毛。胸口几个冻土豆和冰冷的铁针隔着几层破布,冰块一样烙着她的皮肉、剐着她的心窝。后脖颈上那道冰冷的、被盯过的寒意却消不去!针啊……树苗破袄豁着口子的后背、她自己脚背上咧着红黄烂肉的冰壳冻疮……好像都被这硬硬的铁针扎着……那东西,真的值一指甲盖火棘酱?树苗咳得带血丝那会儿,不就靠那点子酸涩呛辣熬过来的吗?换出去的……是树苗的命!
心被剜得火烧火燎地痛!脚下的雪窟窿踩起来也像没了根!刚踏进废品站歪歪斜斜的破围墙豁口窝棚就在眼前。隐约听见几声压抑在喉咙里、拉断肠子似的咳呛——
“噗!咳咳……嗯……哇……呕……”
是树苗!
姜晚一颗心猛然沉掉!脚下猛地踩空!“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雪窝子深的荆棘灌木丛边上!怀里那几个冻铁蛋子土豆差点摔出来!膝盖上的破棉裤烂窟窿里顿时被雪填得严严实实!冰寒刺骨!
可什么也比不上一把掀开那挂着雪茬子烂茅草的窝棚帘!
没了陈铮这堵挡风的山,昨夜好不容易升起的那点火星子早熄了不知道多少时辰!窝棚里寒气逼人,浓得连呛咳都带上了水腥的冰碴儿味!
树苗裹在冰冷石板似的破被子里,整个瘦小的身子蜷得像煮熟的虾米,剧烈地一抽一耸!刚喷出来的小半口混着浓痰的污黑血沫子溅在灰白色的枯叶堆上,像泼了碗臭了的黑豆腐渣!他的小脸扭曲着挣命,想吸气,气管子却像塞满了破棉线,发出剧烈的、如同碎玻璃碴子刮喉咙的嘶啦声!眼睛往上翻愣,露着大块吓人的眼白窟窿!
“树苗!!”姜晚扑过去,一把将那冰冷抽动的小身子拽到腿上!手指颤抖着去拂他嘴角粘稠冰凉的黑红血沫!冷的!那黑血沫黏糊得能冻成冰!她心口像是被一只冻透了的枯爪子猛地狠狠揪住!疼得她要炸!
完了!火棘酱……换来的……是这硬针!是这几个冻土豆!树苗的命气……没了!
她手忙脚乱地去掏胸口捂的那点子火!可手僵木得一塌糊涂,破棉袄几层裹得又厚实!好容易撕扯着揪出那个破布裹的冰坨子火棘酱团!那宝贝疙瘩冻得发硬!用嘴!她用牙拼命啃那团子冰渣子!
来不及!树苗又猛抽一下,喉咙里撕拉声像破锯拉了半截断!一大团更黑的、带着点热气的污血脓块猛地从口鼻涌了出来!糊了姜晚满手黏腻腥臭!
“呜……哇……”树苗微弱地、带着浓重哭腔的、如同被割裂喉管小兽似的哀鸣。
“撑……撑住!”姜晚嗓子彻底劈了!手指头掰着那冰坨子冻酱使劲往树苗嘴边塞!“张嘴!苗……咬!”
树苗整个下巴都在哆嗦冻紫的嘴唇闭得死紧,牙关死死咬着!一点冻酱头也没撬进去!
姜晚的眼睛一下子红了!全红了!被冰糊着的眼睫毛底下腾起一股烧焦了要疯了的血气!她丢开那冻坨子,一把抓起刚换来的那三根针!那冰凉带着锈气的东西捏在她冻麻木的手指间!
那根最短最粗、锈得看不出原色的针!她捏着硬如冰棍的腿脚扯过来!另一头冻裂流脓的烂脚!裤管冻硬成了冰皮壳,裹着里头烂肉腥血脓水冻成的冰!脚背上那道大裂口,此刻脓血糊满了边沿新凝成了冻壳!
“噗嗤!”
她用全身剩下的几乎炸开骨头的力气!狠狠地把那根锈气森森的粗铁针,朝着那条冻烂如死物的臭脚背上正中间!那道撕开翻着污红冻黄肉芽、淌着脓的狰狞血口子!发了疯似地死命一捅又一挑!整个针尖几乎是齐柄没了进去!再狠狠一碾一剜!
“嗬——!”一股尖锐到完全无法忍受的、如同烧红烙铁烫进骨头里的剧痛沿着腿脊猛地窜上头顶!
眼前血光炸裂!
烂脚冰壳下被那冰冷的铁锈针整个贯穿!挑烂!冻凝在深处几乎快成一块的脓血污冰被硬生生撕裂搅散!滚烫腥臊发绿的脓柱混着乌黑的血沫,像被堵住的污水管骤然开了闸!从她捅穿的孔口里猛地喷射了出来!飙在她另一条冻裂的破裤腿上!
剧烈的痛楚如同决堤的火海!把姜晚整个冻僵的身子、冻麻木的神智都瞬间点燃浇透!连呼吸都停滞了!
剧痛爆发的同时!那股瞬间炸开的、带着浓烈腐肉腥气的、难以想象的恶臭猛地窜进姜晚鼻腔!瞬间呛得人窒息!
而这恶臭似乎也呛醒了怀里几乎窒息僵硬的树苗!孩子被这猛然爆发的剧臭熏得整个小小身子剧烈痉挛!被那破管喉咙卡断的残气猛地喘上嗓子眼,爆发出一声破开冰面的尖锐哭吼!
“哇呀——!呜……呕呜……”树苗如同被踩断了尾的小猫一样,整个头弹开姜晚的手!小嘴不受控制地猛地张开!一阵凄厉到撕心裂肺、混杂着被恶臭熏呛引发的恶心干呕的嚎哭震动了狭小的窝棚!!
那硬邦邦塞在喉咙口半天的硬酱块子和污血浓痰!终于被这一口气顶破了关口!随着孩子这声豁开了命门的啼哭!混合着一股腥膻的呕吐气息……“嗬噜”一声喷了出来!溅在地上那片冰凉的落叶堆上!一滩浑浊暗红的糊液,赫然裹着昨天陈刚塞进去那点冻硬了的饼碎渣子!还有几丝极其轻微的、混浊粘稠像树胶似的火棘果凝固物!
憋死了的气管子!通了!
腥!臭!尖锐得熏翻一切的味!炸满了小窝!
但姜晚那双染满血污和脓色的手却抱得更紧了!
她怀里那小小的人儿咳呛呕吐完后,像是抽干了全身的破布娃娃,“呜呜……”小嘴微张着,极其微弱的气息一丝丝呼出来,带着微弱、却不再被堵得彻底撕裂破败的声音。
他眼白里的恐怖淡了点,眼皮子撑不开了,就那么挂着泪痕和污血丝,陷在母亲血腥脓臭的怀里。
姜晚低头看着自己那条脚——针还扎在烂肉的脓口里,绿黑相间的脓血一股一股往外挤着。
她浑身打着摆子,一半是痛疯了,一半是劫后余生那瞬间炸开又猛地坍缩成了雪渣子般无力的后怕。
她把脸埋在了树苗糊着呕吐物的小额头边上。
冻破皮的嘴唇贴着冰凉肮脏的碎发和孩子温热的、带着呕吐后酸腥气的皮肤气味。
活着。
这一片狼藉污秽的地狱窝棚里,还有喘气的动静。
她微微张了张嘴,一丝冷气呛进去,喉咙里的血腥气猛地翻涌上来,干涩地哑出了几个破碎浑浊的字眼,像是对着怀里的树苗,又像对着脚上扎着的那根锈针:
“……针……是娘……换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