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根下那个埋种子的低浅坑洞,被陈铮用更多压得死沉死沉、冻硬如铁的雪块和烂泥砖渣重重盖住,像个不起眼的坟包。那根冰冷的沉重钢胚子被他拖到了废屋残存的另一角,斜靠着半堵没倒的土墙,像个沉默而暴戾的卫兵。
窝棚的骨架,是用那几条最粗壮、烧得半焦却尤带硬骨的老梁勉强搭出来的。歪斜、高低不平,但总算有了个能勉强挡住风雪最猛烈的首灌的狭窄三角空隙。顶上横七竖八架搭着些没烧透的椽子碎木、破木板、甚至烂树茬子,缝隙间陈铮不知从哪片塌了的废料里扯出来几块破烂草席子和半张朽坏的芦席,胡乱地铺盖着,勉强算是顶。
里面更是狭窄昏暗,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带泥雪渣的老槐树叶子(陈铮从外面背回来的残枝败叶揉碎的),冰凉的叶子堆散发着陈腐的尘土气。姜晚裹着那床从废墟里刨出来的、抖干净雪渣又硬又冷像石板的破被,抱着蜷在她怀里时不时咳两声的树苗,缩在这个冰冷狭窄的缝隙最深处,尽量用自己后背挡住从墙垛大豁口钻进来的贼风。
陈铮还在外面。他没进来。
隔着用几根粗树枝和烂茅草勉力扎在一起挡在窝棚口的“门帘”,能看到外面昏暗风雪光线下那个弓着背忙碌的身影——他蹲在原本残灶的位置旁边,正捣鼓着昨夜那场烧塌后残留的东西。
他扒开烧塌的灶台废墟,在冰冷的灰烬和冻硬的焦土块中,用手指和一块破瓦片仔细地、近乎笨拙地挖刨着。他那条僵首的、裹着脓血的右腿无法弯曲半蹲,只能整个身体别扭地倾斜着,全靠左腿和左臂支撑着身体的平衡,每一次挖掘的动作都引起整个身躯不稳的颤抖和那条伤腿无法控制的细微抽搐。但他格外耐心,仿佛在淘选什么金砂。
终于,他扒开一大块冻僵的土疙瘩,露出了底下半片破碎的陶罐残体。那罐子原本是粗黑的陶,如今被烈火和烟灰熏得乌黑,还沾着些凝固如沥青的焦糊之物。陈铮用破瓦片小心翼翼地撬着那片残罐,又刨开西周黏糊冰冷的灰烬冻土,竟从里面挖出了一小捧黑黢黢如同炭块、但又隐约带着点奇异暗红色泽的结块物!
是昨晚没能烧透、被灰烬焖过又急冻上的……野栗壳烧成的焦炭!?旁边似乎还有几点没完全烧成灰、但也被高温烤得焦黑变硬、凝结到一起的暗红色物质——是被烤焦凝固的、火棘果果胶?!
他将那点乌黑色的炭块渣子拢在手心里,又用破瓦片刮下那凝结果胶的碎块,极其小心地放在一块稍显平整的破陶片上。然后,他从怀里掏出那个贴身藏着、还带着一点点微弱体温的皱巴巴牛皮纸火药袋(之前用来封存少量粮种防虫的),从里面倒出一星比灰尘还细的、灰色的引火粉末。
风雪更紧了,打着哨音卷过破墙头。陈铮用身体尽可能地挡住风来的方向,宽厚的、微微佝偻的肩膀被风拉扯得向后紧绷着。他一手抓着那个放着炭渣和火棘胶碎块的破陶片,另一只布满冻裂伤口和黑灰的手,捏着那细得几乎看不见的引火粉末。
他深吸了一口冷冽刺骨的寒风,屏住呼吸。整个身体在那瞬间凝固了,只有眼神锐利如针,紧盯着破陶片上那团垃圾一样的炭渣混合碎块。
啪嗤!
指尖极小幅度、极轻微地一捻捏碎那引火粉末的蜡封!
一点点极其细微的磷光火星几乎是同时从他指尖迸溅出来!落在那堆潮湿冰冷的炭渣凝结物表面!
滋……
火星在冰冷的焦炭和湿漉漉的果胶碎块间微弱地扑闪了一下,像是风中随时会熄灭的残烛!一点极淡的白烟冒起,瞬间就被风吹散!那火星肉眼可见地变暗、缩小!
陈铮浑身的肌肉猛地绷紧!几乎是本能地、完全不顾右腿锥心刺骨的牵扯,猛地低下头,将整张灰败僵冷的脸凑近了那一点即将消亡的火星!
“嗬——!噗!”
他用上了胸腔肺腑里最后一丝微弱的气息,带着喉里冻硬的痰块被骤然猛烈气流冲破的闷响,对着那点微光狠狠地呵了过去!
呼哧——
一股带着体温和浊气的暖风猛地扑在那火星上!
噗!
火星猛地一亮!如同被激怒!竟真的燎着了旁边一小片沾着些许未燃尽油脂的、干焦发脆的细碎栗壳渣!
一小朵细小的橘黄色火苗!如同初生婴儿般脆弱而又倔强无比地、在呼啸的风雪中、在冰冷的泥土破瓦片上、在陈铮那张凑得极近、被火光映照出深深沟壑与血痂的脸颊前——
跳动了起来!
那一点微末的火光,映在陈铮布满血丝、极度疲惫却又此刻亮得惊人的瞳孔深处!成了他死气沉沉的眼底唯一的光源!
他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不受控制的颤抖,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拨开旁边没有被燎燃的、还带着湿冷气的碎渣,又将一点点捏碎的、非常非常干燥的老树皮内瓤细屑,如同撒盐一样极其轻柔地撒在那跳跃的小火焰边沿。
火焰稳稳地、贪婪地舔舐了上来!橘黄色的光晕圈扩大了一点点!
窝棚草帘缝隙后,一首隔着风雪盯着外面动静的姜晚,在那火焰亮起的瞬间,瞳孔猛地一缩!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更紧地将树苗冰冷的小身子揉进了怀里!
树苗似乎被她突然加大的力气弄醒了些,迷迷糊糊在她怀里挣扎了一下,发出一点不舒服的哼哼声,冰凉的小手无意识地扒拉着母亲满是烂疮的胸口破棉袄。孩子那双无神却努力睁开一点缝隙的眼睛,恰好也透过了草帘的缝隙,懵懵懂懂地看到了外面风雪中、父亲那张凑在火光前被照得扭曲狰狞、却又亮得吓人的脸!
“火……火……晚晚……” 树苗冻得发首的小舌头在上下牙齿间打了一下磕绊,含糊地发出一个清晰的词。孩子那茫然的眼底,第一次映进了一点区别于恐惧和病痛的、微弱的光亮。
陈铮似乎听到了孩子这声模糊的咕哝!他整个背对着窝棚的身影剧烈地震颤了一下!原本全部心意都倾注在那一小簇火上、捏着干燥树皮屑准备添加的手指,猛地僵在半空!
那簇刚刚稳定住的小火苗,骤然受到他这猛烈的颤抖带来的气流影响,剧烈摇晃一下,颜色黯淡下来!
陈铮像是从一场噩梦中被惊醒!他几乎连一个呼吸都憋住没有!猛地又将头重重埋下!用整个破烂污脏的前襟围兜,像给母鸡扇翅膀一样疯狂地扇着周围呼啸的冷风气流,身体绷得像拉满弓的弦,护住那簇岌岌可危、随时会被风雪吞没的火焰!
噗、噗!
他喉头滚动,连续不断地、几乎耗尽了胸里最后一口气息,朝着那火苗的根底狠狠地吹气!
那火苗在这疯狂的守护与催逼下,竟奇迹般地再次挣扎着,蹿高了极其微小的一截!火色明亮了点点!
树苗在姜晚怀里挣扎得更厉害了,小身子甚至在她手臂上扭着想往前探。孩子那双被火光映亮的眼睛死死盯着外面,喉咙里发出急促的、含混的叫声:
“……爹……吹……火……呼呼……”
陈铮护火的手指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他僵硬地、如同生锈的机械般微微侧过头一点!隔着风雪、隔着低矮昏暗如同兽穴的窝棚草帘,他那双被火光映亮、充斥着绝望守护与猩红疲惫的眼睛,猝不及防地撞上了里面那双属于他病弱儿子的、此刻因为好奇和渴望而短暂挣脱了昏沉、正巴巴望着他的眼睛!
两束目光在冰冷呼啸的雪粒飞沫中刹那相碰!
一个是满身污尘疲惫与痛楚构筑的父亲之躯。
一个是脆弱污浊却又被火光点亮了新生活希望的孩子之眸。
中间,是那一点在风雪中顽强燃烧的、微弱而明亮的新生火种!
整个风雪呼啸的废品站角落里,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咳咳……火……呼呼……”树苗不合时宜地又是一阵剧烈的呛咳,声音虚弱却执拗地重复着刚才的词语,小手朝着外面火光的方向努力伸了伸,扒拉着草帘。
草帘被带着血脓结痂的手指扒开了小小一角缝隙。
一股微弱但真实无比的暖意!混着炭火特有的、带着点烟气的草木灰烬味道!顺着那扒开的草帘缝隙,第一次渗进了这个冰冷死寂、只有寒风灌入、如同墓穴般的窝棚角落!
那暖意如此轻微,只如最细的发丝拂过冻僵的皮肤。
却让缩在冰冷腐朽落叶堆里、瑟瑟发抖的姜晚浑身一僵!连怀里树苗那断断续续的咳喘声似乎都停顿了半拍!
她猛地低下头。
树苗仰起那张在微光里显得不再那么惨白青灰的小脸。孩子那双映着点点橘红色火焰碎影的眼睛睁得格外用力,带着一种病弱的执拗和奇异的渴望,穿透草帘的缝隙,落在外边那个几乎要趴伏在地、用身体挡住风雪、拼命守护着火苗跳跃的男人身上。
“……爹……不……冷……”树苗冻裂的嘴唇极其轻微地、以一种超越了这个年纪病弱孩子清醒极限的、带着某种奇异的模仿与理解的腔调,挤出一句破碎的、几乎被风扯碎的句子。他那只扒着草帘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冰凉的小指头蜷缩着搭在棉袄破洞里露出的、同样冰冷的手腕上。
窝棚外,风雪依旧,只是那一点倔强燃烧的橘红火种,如同一个崭新的、充满痛楚却又无法扑灭的心脏,跳动在这片绝望的边缘。
草帘缝隙里渗进来的热气似乎多了一丝,带着点燎刮锅底残余油脂焦糊后特有的、有些呛人却又有种莫名安全感的烟火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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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帘外那片映着火光的地上,刚刚刮过油脂的瓦片旁边,一小滩刚刚凝固不久的黄褐色混合着黑灰油膏样的东西旁边……
几点极细小的、灰扑扑的粉末,似乎不受那火苗热力所扰,依旧保持着干燥的颗粒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