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棘沟的破屋废墟,像一条僵卧在雪地里扒了皮的死兽骸骨。塌了大半的灶屋焦黑檩条横七竖八地戳出来,如同折断的肋骨。风打着旋儿卷过雪渣和灰烬,带走最后一点点热乎气。
昨夜陈铮拖回来的那根沉重钢胚子,斜斜甩在离残墙根两步远的雪窝子里,铁铸兽骨似的沉默着。断口沾的陈铮手上混合的脓血油脂,此刻在钢料冰冷的金属表面冻僵凝成了一层黄褐发黑、透着腥气的污亮硬壳。
姜晚抱着树苗在风里哆嗦。孩子吐空了胃里最后一点残渣后蔫在她怀里,小脸青白,偶尔一声压抑的、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干咳都带着破风箱音。她一只脚胡乱用破麻布条缠裹着冻疮和猪油干结的硬壳,另一只脚套着那只破得露出几个黑红脚趾头的旧棉鞋,脚心踩着冻硬的砖头渣子往废屋角落一点点挪。
陈铮就在墙角那还勉强撑着没彻底塌掉的半截土墙根儿下。他卸下那个紧紧扎着的、浸透了汗和一点污血的粮种袋子,看也没看旁边的娘俩,像头犁地的老牛,沉默地、一下下地用唯一还算完好的左手扒拉着积雪、倒塌的碎土坯、焦黑的烂芦苇。
他那条右腿简首不能看了。半条棉裤湿透冻硬,黄褐的脓冰和发黑的血痂硬邦邦地黏在裤子上,每一下动作都扯动那片硬壳发出令人牙酸的、细微又连绵不绝的“嗤啦嗤啦”声,仿佛无数冰冻的碎肉丝在布帛上不停撕裂。他整个右边的腰背都僵硬地向旁边略弓着,肩膀高耸紧绷得像两块要炸裂的岩石。
他扒开一层冻住了的碎雪渣子,下面露出了昨夜没烧塌尽、被厚厚的雪和灰烬压住了的半堵矮墙。墙体歪着几根半焦的木椽子,摇摇欲坠。陈铮用左手,一根根掰开。他的手粗糙黝黑,指关节全都肿大变形,尤其右手,冻裂的虎口刚结一点痂又被新伤绽开,血肉模糊。他动作并不快,每一掰都非常稳,异常固执。沉重的木料被挪开,“噗噗”地丢进旁边的雪窝子。
终于,灰烬扒开近半尺深,露出了下面一小片还算平整、没被彻底冻成冰坨子的泥土地面。陈铮蹲下来的动作带着种无法掩饰的滞重和歪斜——他的右腿己经几乎无法打弯承力。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个沉甸甸的、扎紧口的粮种袋子,像个绝世珍宝一样,缓慢地塞进了那个扒拉出来的浅坑里。然后,用那只沾满灰烬、泥土、脓血和冻疮裂口的手,将坑旁带雪半冻的松土、灰渣、甚至一些小碎石块,一点点覆压上去,埋紧、夯实。最后,甚至还扯过旁边一大块不知什么器物烧融化冻在一起又扯成硬片的破烂塑料油布(可能就是孙老头那油布的下脚料),覆盖在那个小小的“粮窖”上面,西周用大块冻硬的冻土坷垃压死。
整个过程他一声不吭,只有那粗重的、带着喉管里闷痰滚动音的喘息和他右边身体每动一下连绵不绝的“嗤啦”布帛撕裂声,在呼啸的风雪中断续交织。
树苗在姜晚怀里不安地动了动,小脑袋转向那埋东西的角落,昏蒙的眼睛半睁着看那个躬着背、浑身散发着寒气和痛苦、在灰烬与废墟中固执挖掘埋藏的高大黑影。小嘴瘪了一下,极轻极模糊地咕哝出一个词,像是被风卷进去的雪片:“……爹……埋……宝……”
这个极轻微的声音,却让陈铮正往那片破烂油布上压土块的动作猛地顿住!整个背部的肌肉瞬间绷得像生铁!蹲在地上的身形几乎肉眼可见地更佝偻僵硬了几分。他没有回头。
姜晚的心像是被那一声“爹”攥住了,又像是被陈铮那骤然加剧的僵硬刺痛了,她猛地低下头去,下巴蹭着树苗冰冷的、微微发抖的额头,嘴里干涩地哄着:“嗯,爹做大事呢……埋宝贝……开春给树苗吃……”话没说完,一股强烈的酸楚呛到喉咙口,堵得她再也说不出半个字,眼眶滚烫,却没有眼泪流出来——大概也快冻成了冰。
这小小的掩埋工程似乎耗尽了他所剩不多的精力。陈铮扶着半截焦黑的矮墙极为缓慢地、几乎是拖着那条粘滞着脓冰的右腿站起身。他脸色灰白得吓人,嘴唇更是青紫干裂,嘴角那道伤口因为刚才绷紧的动作又裂开了些,新的血线缓缓流淌下来。
他没看姜晚和树苗,也没看那根丢在雪地里冻硬的冰冷钢胚,只是踉跄着挪步到那塌了一半的土灶废墟上,开始弯腰收拾那几根还算粗壮、没彻底烧成灰的、焦黑的木梁残料。他要搭个窝棚。
力气明显不够了。他喘气的声音像破风箱。沉重、冰冷的木料移动得非常艰难。
这时,姜晚吸了吸鼻子里的冰碴子,小心翼翼地把蜷缩着睡过去的树苗放在一块还算平整的、没被雪完全覆盖的破木板上,又从旁边坍塌的烂柴火堆里抽出两根小孩胳膊粗、烧得半焦还带着点韧性的槐树枝子,费力地挪了过去。
她没说话,也没敢看陈铮,只是低着头,开始用那两根树枝吃力地顶撬住一段陈铮正拼命想拖拽的、卡在碎砖烂泥里的半丈长木梁。她的手指原本就冻得粗肿变形烂疮密布,此刻用力去撬这沉重的木头,立刻疼得像要折断!指尖刚结起来的薄痂瞬间被粗砺的木头磨掉,混着冻疮流出来的黄水和血脓,黏糊糊地涂在木头焦黑的表面上。
她咬牙顶住!那树枝在她手里被巨大的重量压得像要崩断!身体也控制不住地发抖打晃。
陈铮的动作似乎停了一瞬,喉咙管深处发出一点模糊的低哼,像是被某种滚烫的东西骤然哽住了气管。他没阻止也没出声,只是原本全部集中在手臂拖拽上的蛮力,似乎微妙地配合着姜晚那两根树枝着力撬顶的方向松缓了一丝丝的劲儿。
嘎吱——
那段沉重的梁木被撬开一小块地方,脱离了卡死的泥砖纠缠。
陈铮立刻闷哼一声发力,手臂上青筋爆起,将其彻底抽了出来,哐当一声重重搁在旁边的雪地里。他自己却也因为这猛力带动了下盘不稳,趔趄了两步才扶着焦墙站稳。
姜晚丢了手里染血的树枝,疼得抱着破了皮渗着血脓的手指头蹲在地上无声抽气。
短暂的沉寂再次笼罩了这块残破冰冷的废墟。只剩下风雪更盛地刮过破败歪斜的屋梁骨架,发出呜呜咽咽的鬼哭音。
树苗小小的声音又一次,在风雪呜咽的间隙,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却像根针一样扎进这片死寂:
“……晚晚……手手……血……呜……”
这次,陈铮终于僵硬地、慢慢地转过了头。那双熬得布满蛛网状通红血丝的眼睛,第一次没有避开那双手——那双正捧在嘴边竭力哈出一点点微弱热气、试图缓解刺骨剧痛的、又红又肿烂得一塌糊涂、布满了冻裂脓血口子的手。那手背上还沾染着刚才撬木头用力过猛迸溅上去的木屑、灰烬和点点刺目的暗红色血污。
他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被狠狠撞了一下,浑浊却又剧烈地翻滚起来。他那条拖在地上像废铁块的右腿,下意识地、极其轻微地向内缩了一下,仿佛想把那条脓痂淋漓的裤腿藏起来。
他喉结上下极其艰难地滚了一滚,发出一个极其嘶哑破碎、却又像是耗尽了胸腔里最后一点力气才挤出来的声音,第一次不是命令,不是呵斥,而是被风雪揉碎了的、带着一丝近乎仓惶的……
“……进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