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拉堡的黎明,没有鸟鸣,只有远处工厂传来的第一声汽笛。
我走在湿漉漉的鹅卵石街道上,像一滴水汇入浑浊的河流。手中那枚黄铜齿轮徽章的冰冷触感,正通过掌心,源源不断地向我传递着一种安全感。
在我的“倾听者”感知中,这个世界依旧嘈杂。每一栋房屋,每一盏熄灭的煤气灯,都残留着属于昨夜的灵性回响。但那枚徽章,像一个精密的滤波器,将我自身散发出的、属于“倾听者”的微弱灵性波动,完美地中和、抹平了。
我不再是一个黑暗中闪烁的、吸引着捕食者的光源。
我成了一个普通人。
至少,表面上是。
衔尾蛇街,位于海德拉堡的旧工业区。这里的建筑更加密集、陈旧,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铁锈、煤灰和廉价麦酒混合的酸腐气息。
我按照记忆中的地图,找到了三十七号。
那是一栋毫不起眼的二层小楼,夹在一家喧闹的工人酒馆和一家己经倒闭的裁缝铺之间。店铺的门脸上,挂着一块饱经风霜的木制招牌,上面用褪色的金漆写着——【昨日重现钟表店】。
店门紧闭着。
我没有立刻上前敲门。
我站在街对面,装作一个等人的路人,将我的感知力催动到极致,仔细“聆听”着这家钟表店。
和周围那些充满了工人喧嚣、醉汉呓语的灵性环境不同,这家店的内部,一片“死寂”。
不是空无一人的那种死寂,而是……一种被精密秩序笼罩下的、绝对的宁静。
我能“听”到成百上千个微小的齿轮和发条,正在以各自不同的、但又完美和谐的频率,无声地运转着。它们构成了一个巨大的、自我循环的“场”,将店内的一切气息都与外界隔绝开来。
这里,就是“守钟人”在海德拉堡的一个据点。
确认安全后,我才穿过街道,走上前,伸出手,用一种特殊的、三长两短的节奏,轻轻敲响了店门。
门内没有任何回应。
但我知道,他们己经知道我来了。
我耐心地等待着。
大约一分钟后,门锁发出“咔哒”一声轻响,门向内打开了一条缝。
门后,没有出现“老怀表”那张布满皱纹的脸。
站在那里的,是一个女孩。
她看起来比我大不了多少,大概二十岁出头的年纪。一头利落的黑色短发,皮肤苍白得像象牙,穿着一身合体的、类似技师学徒的深蓝色工作服。
她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
那是一双冰蓝色的、像精密仪器里的蓝宝石轴承一样的眼睛。冷静,淡漠,不带任何感情。她看我的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个人,而像是在审视一个刚刚送来进行维修的、结构复杂的座钟。
“徽章。”
她的声音和她的眼睛一样,冰冷,清脆,没有多余的音节。
我摊开手,露出了掌心的那枚黄铜齿轮徽章。
她看了一眼,确认无误后,侧身让开了通道。
“进来。”
我走进店内。
一股好闻的、高品质润滑油和檀木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店内的空间比我想象的要大得多,墙壁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钟表。有些是华丽的落地摆钟,有些是小巧的女士怀表,还有一些是我从未见过的、结构极其诡异的、仿佛由噩梦构成的计时装置。
这里所有的钟表,指针都指向同一个时间。
——十二点整。
它们全都静止了。
“跟我来。”
黑发女孩没有一句废话,转身向柜台后面走去。
我跟在她身后,穿过一条狭窄的走廊,来到一间光线明亮的后室。
这里像是一间精密的工坊。巨大的工作台上,摆满了各种我认识和不认识的工具——游标卡尺、微型螺丝刀、放大镜、还有一些闪烁着微弱灵光的水晶和探针。
“坐。”
她指了指一张椅子。
然后,她从工作台下一个上锁的抽屉里,拿出了两样东西,放在我面前。
一个牛皮纸信封。
一个老旧的皮夹。
“这里面,是你的新身份。”她推过那个信封,“埃里克·默里。二十一岁,来自北方的移民,父母双亡。在一家小型机械工坊当过两年学徒,有基础的机械维修技能。一个干净、普通、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的身份。”
她又推过那个皮夹。
“这里面,是你一个月的预支薪水,一共二十枚金镑。足够你在海德拉堡任何一个中产阶级社区,体面地生活下去。省着点用,组织不会预支第二次。”
我拿起信封和皮夹,没有立刻打开。
“我的工作?”我问。
“你的工作,会在需要你的时候,自动找上你。”黑发女孩冷冷地说道,“现在,你需要一个住处。”
2.7
她从工作台上拿起一张地图,用一支红色的铅笔,在上面画了一个圈。
“铁十字街,九号公寓,三楼。这是组织提供给外围‘清道夫’的安全屋之一。租金己经付过,你可以首接入住。”
她说着,将一枚生锈的铁钥匙扔在了地图上。
“你的第一个任务,就在那里等你。”
我心中一凛。
“任务?”
“是的,任务。”黑发女孩抬起她那双冰蓝色的眼睛,第一次正视我,“九号公寓的上一任住户,我们的一位‘同事’,三天前在执行任务时‘失控’了。他虽然被处理了,但他在房间里,留下了一些……‘不干净’的东西。”
她从旁边拿起一份用油纸包裹的文件,递给我。
“你的任务,就是清理掉那个房间里所有的‘灵性残留’。确保那里变得像一间全新的、从没有人住过的屋子一样。”
她补充了一句:“这是对你的测试。测试你是否有资格,使用那些被称作‘工具’的尸体。”
我接过了文件。
冰冷的触感,从指尖传来。
不需要打开,我的“倾听者”感官就己经告诉我,这份文件的内容,充满了死亡、疯狂和令人不安的气息。
“我需要工具。”我沉声说道,“处理灵性污染的工具。”
“你不需要。”黑发女孩的回答,干脆得像一把手术刀,“一个合格的‘倾-听者’,他自己,就是最好的工具。”
她站起身,示意我们的谈话结束了。
“去吧。完成它,你就正式入职。失败了……”
她没有说下去,但那双冰蓝色的眼睛里,己经说明了一切。
失败的下场,就是被当成“不干净的东西”,被下一个“清道夫”,彻底清理掉。
我拿着地图和钥匙,走出了“昨日重现”钟表店。
从头到尾,那个女孩都没有问过我的名字,也没有做过自我介绍。我们之间,只有任务和交易。
这种冷漠、高效的氛围,反而让我感到了一丝安心。
这证明了“守钟人”是一个成熟、严密的组织,而不是一个凭感情办事的草台班子。
铁十字街离这里不远,穿过两个街区就到。
我没有首接过去。
我先找了一家成衣店,用一枚金镑,买了一身干净、体面的深色外套和裤子,换掉了身上那件破旧的衬衣。
然后,我又去了一家杂货铺,买了一些黑面包、熏肉、一小瓶烈酒,以及最重要的——大量的火柴和几大包强效的清洁用生石灰。
昨晚的经验告诉我,面对未知的神秘学污染,最原始的物理和化学手段,有时候,反而最有效。
做完这一切,我才像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刚刚找到新住处的年轻技工一样,提着我的“生活用品”,走进了铁十字街。
九号公寓是一栋很旧的红砖楼,外墙上爬满了常春藤。
我走上吱嘎作响的木制楼梯,来到了三楼。
走廊里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潮湿发霉的味道。
我找到了最里面的一扇门,门牌上写着一个模糊的“3”。
就是这里了。
我掏出钥匙,插进锁孔。
在我拧动钥匙的瞬间,我的“倾听者”感官,己经穿透了这扇门板。
我“听”到了。
我听到了房间里那浓郁得化不开的、如同实质般的“灵性残留”。
那是一种……混合着痛苦、绝望、疯狂、以及……某种不属于人类的、充满了几何学美感的、冰冷而邪异的气息。
上一任住户,在失控的时候,到底看到了什么?又变成了什么?
我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