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弘羊恭敬地拱手,声音沉稳:“陛下明鉴。盐铁官营,确为国库支柱。然茶叶与盐铁,实有不同。”他抬起头,目光坦诚,“盐铁乃民生必需,无盐则无力,无铁则无器,百姓无可替代。朝廷专卖,虽价昂,民亦不得不购。”
他话锋一转,指向问题的核心:“然茶叶,虽古己有之,蜀地、江南之民亦早有采饮,然多作药饵,或粗煮解渴,其风雅精制之法,乃大农令所新创。今‘云腴阁’之茶,价高如金,所售者非‘必需’,实乃‘享受’,是富户权贵追逐新奇、彰显身份之‘奢侈品’也。”
刘彻眼神锐利,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桑弘羊继续道:“若朝廷强行将天下所有茶叶尽数收归官营,统一制售高价茶。其一,产量骤增,物以稀为贵之理不再,其‘珍稀’之价必跌。
其二,强行垄断,断绝民间原有粗茶之流通,则普通百姓欲饮其习以为常之粗茶而不可得,必生怨怼。
其三,”他加重了语气,“大农令所创之精制茶艺,核心在于‘新’与‘奇’,在于不断推陈出新之品类与制法。
官营体制,流程繁冗,反应迟缓,恐难维系此等精巧多变之经营,久之,其‘奇货可居’之魅力亦将消散。届时,官茶价昂而民怨,精茶失其新意而滞销,反失其利,恐非陛下所愿。”
刘彻的眉头皱了起来。桑弘羊的分析鞭辟入里,尤其是关于民间粗茶习惯和官营体制僵化的担忧,击中了他的软肋。
他需要钱,但更怕激起民变,也怕把一只下金蛋的鹅给养死了。
他沉吟片刻,目光最终落回诸葛阮身上:“诸葛卿,桑卿所言有理。然此茶利之巨,弃之可惜。你既为始作俑者,此物既生于大汉疆土,其利当归于朝廷。你可有两全其美之法?既能令此利源源不断充盈国库,又不至断绝百姓寻常之饮,更不损其‘奇货’之质?”
诸葛阮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她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陛下,钱财于我,不过器物。臣在东市所得之利,除维持‘云腴阁’运转、支付工匠酬劳、采买原料外,绝大部分皆投入新茶品研发、茶具改良、制茶技艺提升之中。唯有不断精进,方能维系其‘奇’与‘贵’,方能长久为陛下、为大汉生利!”
她微微一顿,仿佛不经意地叹了口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扰:“只是……陛下,臣近日处理茶款,深感其搬运、清点、储藏之不便。
金饼沉重,五铢钱更是堆积如山,动辄需牛车运送,清点耗时耗力,且易生锈蚀、磨损、盗抢之患。
富商巨贾往来交易,更是苦不堪言。臣观此情景,常思……”她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刘彻,也扫过桑弘羊,“如此重器,既不便商旅流通,又使大量钱财深藏地窖、埋入墓葬,如同死水,无法滋养国家血脉,岂非暴殄天物?
若有轻便之物,能代表此等价值,便于携带、交易、流通,使天下之财如活水奔涌,岂非利国利民?”
刘彻的眼神瞬间锐利起来,他敏锐地捕捉到了诸葛阮话语中隐含的巨大信息量。
流通!激活死钱!刘彻脑海中忽然灵光一现,他身体微微前倾:“轻便之物?代表价值?诸葛卿,你指的是?”
诸葛阮没有首接回答,而是将目光转向了桑弘羊,带着一丝询问和鼓励。
桑弘羊心领神会,他捻了捻胡须,眼中闪烁着精明的光芒,仿佛早己深思熟虑,就等此刻抛出。
他郑重地向刘彻一揖:“陛下!大农令所言,实乃切中时弊!臣近观商贾巨富,携带巨款,车载马驮,耗费巨大,险象环生。”
他抬起头,声音清晰而有力,提出了那个石破天惊的建议:“臣与大农令,曾就此不便多次探讨。窃以为,朝廷或可……革新钱法!效法契券、布币之‘信’与‘用’,以朝廷无上之权威与信用为担保,选用坚韧特殊之纸张,精工印制一种‘官票’或曰‘宝钞’!”
“宝钞?”
刘彻和张汤同时出声,一个带着豁然拨云见雾的开朗,一个则是难以置信的惊愕。
“正是!”桑弘羊语气笃定,“此‘宝钞’由朝廷专设官署统一印制,图案繁复,加盖独一无二之御玺及多重防伪印记,昭示国家信用。其上明确标明价值——如‘凭票即兑足色五铢钱一千枚’,或‘兑金一饼’。
商贾交易巨额,无需再运载沉重钱币,只需持此轻便宝钞,即可于朝廷指定之官署或特许之‘钱庄’,随时、足额兑换现钱!如此,则货物流转如插翅,商旅负担大减,国库更可收取一定‘汇兑’之费以增岁入!
且天下财富,皆需通过此票流通、兑换,朝廷便能如臂使指,清晰掌握流向,大大便利征税、调控,更能有效遏制私铸劣钱!那些深埋地下的‘死钱’,为求便利,亦将主动兑换成宝钞流通于市!”
张汤再也忍不住,失声道:
“荒谬!桑弘羊!以轻飘飘一张纸片,就想换取百姓手中的真金白银?此乃动摇国本之邪说!天下人岂会信服?若有人伪造,岂非天下大乱?”
刘彻却猛地抬手,制止了张汤的咆哮。他的呼吸微微急促,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死死盯着桑弘羊和诸葛阮。
桑弘羊描绘的图景——轻便流通、掌控钱流、激活死钱、杜绝私铸、坐收汇费……每一项都精准地击中了他这位雄心勃勃,又时常为钱所困的帝王最深的渴望!这哪里仅仅是解决茶叶专卖的问题?这分明是要重塑整个帝国的经济血脉!
“以纸代金……国家信用……”刘彻喃喃自语,每一个字都仿佛有千斤之重。他霍然抬头,目光如电射向诸葛阮:“诸葛阮!桑弘羊所言之‘宝钞’,你也有份思量?此非儿戏,你可知其中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