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念戴上医用手套的瞬间，橡胶紧绷的触感像第二层皮肤。隔离观察室被刻意调暗的灯光下，那个被称为"沈厌"的少年如同一具苍白的标本，嶙峋的肩胛骨在病号服下凸起尖锐的弧度。
"我要先处理你左臂的骨折。"她将声音压得比输液管里的流速更平缓，消毒棉球沾着碘伏悬在半空，"会有些疼。"
蜷缩在床角的影子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温念注意到他右手五指正神经质地抠抓床单，指甲缝里淤积的黑垢与雪白布料形成刺目的反差。那是长年累月在地下抓挠墙壁的证据。
当她的手指即将触碰到他畸形的左臂时，少年突然发出动物般的呜咽，猛地向后撞去。后脑勺砸在金属床栏上发出"咚"的闷响，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疯狂摇头，黑发甩出细小的水珠——那是冷汗浸透的发梢在飞溅。
"不要...铁..."他破碎的喉音里挤出几个字，瞳孔收缩成针尖。温念突然明白过来：他恐惧的是医疗器械的金属反光。
她立即将骨科夹板藏到身后，改用塑料压舌板固定纱布："你看，没有金属。"示意的动作像在安抚受惊的野猫。当碘伏终于接触到皮肤时，他左臂肌肉瞬间痉挛，畸变的尺骨在皮下凸起诡异的轮廓。温念的指尖感受到那不正常的骨节错位，十年前未经处理的骨折早己畸形愈合，如今要重新打断矫正。
输液架上的葡萄糖溶液缓慢坠落，如同倒流的沙漏。少年突出的腕骨在束缚带下磨出红痕，温念数着他肋骨的形状记录营养状况时，发现他胸腹交接处有片奇怪的淤青——是长期蜷缩在狭小空间里，髂骨持续压迫内脏留下的印记。
护士递来的血检报告显示血红蛋白仅有6g/dl。温念的钢笔在"严重营养不良伴代谢性酸中毒"的诊断栏停留太久，墨水洇开成黑色的湖泊。她抬头时，正撞上少年突然的视线。
那双眼睛在昏暗里泛着潮湿的光，像被雨淋湿的玻璃珠。温念突然意识到，这是他被送进诊所后第一次真正与人对视。某种尖锐的东西突然刺进她的胸腔——十七岁的少年眼底不该有这种被碾碎后又重新黏合的眼神，仿佛有人把他所有的情绪都抽离，只留下最基础的生存反射。
"准备鼻饲管。"她对护士说，声音比自己预想的更哑。当硅胶软管要从他鼻腔插入时，少年突然剧烈挣扎，监测仪上的心率飙出尖锐的警报。温念下意识按住他肩膀，掌下的躯体像块正在融化的冰，冷而黏腻的汗液浸透病号服。
"会有点难受。"她将声音揉成棉絮质地，手指却稳如手术刀，"但这是让你活下去的必经之路。"当软管通过咽部时，少年干呕的反射让整个病床都在震颤，喉结上下滚动如同垂死的鱼。温念数着他脖颈上浮现的青色血管，突然注意到他耳后有道陈年疤痕——是被人用钝器击打留下的月牙形痕迹。
窗外的暴雨声忽然变大。在某个雷声炸响的瞬间，少年整个身体弹起，鼻饲管差点被扯出。温念迅速拉上隔音窗帘，却听见身后传来"咔嚓"轻响——是他在极度惊恐中咬碎了臼齿间的软垫，血丝从唇角蜿蜒而下，在惨白的皮肤上刺目如朱砂。
"拿掉心电监护的电极片。"温念突然决定，"还有，关掉所有仪器提示音。"当滴滴作响的监测设备终于沉寂，她看见少年紧绷的脊背微微塌陷，像张被松开少许的弓。这微小的反应让她心脏皱缩——原来连电子音都会触发他的创伤记忆。
深夜交接班时，温念在病历上写下："建议采用渐进式脱敏疗法，从烛光亮度开始重建光感耐受。"钢笔尖在纸上划出深深的凹痕。她转头看向监护室，透过玻璃窗看见少年在睡梦中仍保持防御姿态，双臂环抱膝盖，仿佛随时准备缩回那个不存在的"安全角落"。
走廊尽头的自动贩卖机亮着幽蓝的光。温念投币时，硬币落下的金属声让她莫名想起少年听到医疗器械碰撞时的战栗。她握紧热可可，任由滚烫的温度灼痛掌心——唯有这样的真实痛感，才能压住脑海里不断闪回的画面：他腕骨上那些环状疤痕，像无数个黑暗岁月烙下的封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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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念将沈厌的脑部CT片贴在光箱上，灰白影像中杏仁核区域明显比常人更活跃。"持续的高警觉状态，"她的指尖轻点那片阴影，"就像有人在他大脑里装了永不停歇的警报器。"
"典型的创伤后过度觉醒。"林医生推了推金丝眼镜，镜片反光遮住了他探究的眼神，"但问题在于..."他突然敲击键盘调出一段监控录像——画面里沈厌在无人时突然用头撞击病房墙壁，动作精准得如同在执行某种仪式。
温念的钢笔在记录本上顿住，墨水晕染出一个小坑。她认得这种刻板行为，在长期遭受电击惩罚的灵长类动物实验中见过。
"不是单纯的PTSD。"林医生暂停画面，指着沈厌撞击后立刻检查手腕的动作，"他在测试痛觉阈值，确认自己还活着。这己经进入解离性障碍范畴。"
窗外的雨丝斜打在玻璃上，将两人的倒影切割成破碎的条纹。温念翻开沈厌的童年创伤问卷——全部空白，唯有"最害怕的事物"栏用指甲刻出深深的凹痕，组成一个扭曲的"窗"字。
"囚禁他的地下室可能有假窗。"她突然说，钢笔不自觉地开始画矩形，"施虐者用虚假的光源进行心理操控。所以他既渴望光又恐惧光。"纸上的线条越来越重，划破了好几层纸页。
林医生突然递来一杯水，温念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在抖。水面晃动的波纹里，她恍惚看见沈厌蜷缩在床角的影子，像具被抽空灵魂的皮囊。
"你注意到他的时间感知异常吗？"林医生调出用药记录，"每次镇静剂生效前，他都会问完全相同的三个问题：'现在几点？''今天是几号？''今年是哪一年？'"他在平板上划出三条平行的时间轴，"十年囚禁让他失去了生物钟，他需要靠外界反馈来确认时间流动。"
温念的胃部突然痉挛。她想起昨天沈厌盯着病房电子钟的眼神——那不是看时间的目光，而是在凝视某个遥远黑洞的虚无表情。
"更麻烦的是这个。"林医生打开一份刚出的检测报告，血清素水平曲线呈现诡异的锯齿状，"不是单纯的分泌不足，而是有规律的波动性抑制。有人曾定期给他注射影响神经递质的药物。"
温念的指甲无意识掐进掌心。这种精密的精神控制手段，远比单纯的暴力囚禁更令人胆寒。她突然理解沈厌为何总在雨天剧烈头痛——气压变化触发了被药物改造过的神经反应。
"需要重建他的时间锚点。"温念在笔记本上写下"晨光疗法"，又重重划掉改为"黄昏投影"。太强的光线会触发惊恐，但完全黑暗又会强化解离。她画了个光谱图，在lux值最低的那段反复描画。
林医生突然凑近："你把他病房的挂钟换成沙漏了？"见温念点头，他若有所思，"聪明。流动的实体时间比数字更有安抚作用。"他停顿片刻，"但他今早把沙漏摔碎了，还试图吞食玻璃砂。"
温念的呼吸停滞了一秒。病案本上她昨天刚记录过沈厌对沙漏表现出罕见的好奇，指尖追着下落的砂粒来回移动。
"不是自残。"她突然站起来，白大褂带倒了椅子，"他在测试...测试沙漏的速度是否恒定。"某种冰冷的领悟漫过脊背，"施虐者可能用变速计时器折磨过他。"
两人沉默地看着监控回放。慢镜头下，沈厌摔碎沙漏后确实在观察飞散的砂粒轨迹，那种专注的神态近乎科学观察。林医生突然倒吸一口气："老天...他是在验证这个世界的物理规则是否可靠。"
雨声忽然变大。温念走到窗前，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成透明的蛇。她想起沈厌总把输液速度调到最慢，原来不是在抗拒治疗，而是在确认液体坠落的速度是否符合重力常数——这个被囚禁十年的少年，连最基本的自然法则都需要重新验证。
"制定新的治疗计划吧。"林医生的声音突然苍老了许多，"先从他能够信任的物理常量开始...重力、水温、心跳频率。"他在键盘上敲出"现实感重建"几个字，又补充道："暂时不要进行常规催眠治疗，他的解离倾向太危险。"
温念点头时，发现自己正无意识地着腕表。表盘玻璃下，秒针一格一格丈量着时间。她突然理解了沈厌对时间的恐惧——当一个人连"现在"都无法确认时，又怎么敢相信"未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