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的潮水带着消毒水和潮湿雨汽的味道,汹涌地淹没了温念。
那晚的雨,比今天更疯狂,像是要把整座城市砸进地底。狂风卷着雨鞭抽打着诊所的落地玻璃,发出沉闷又令人心悸的呜咽。温念刚结束一个棘手的青少年危机干预案例,疲惫地揉着眉心,正准备关掉电脑,刺耳的救护车笛声由远及近,撕裂了雨幕,最终尖锐地停在诊所门口。
值班护士小陈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慌乱从内线电话传来:“温医生!急诊刚转来一个…情况很特殊的病人!福利院和警方送来的,首接送进隔离观察室了!需要您马上过去!”
特殊?温念的职业本能瞬间盖过了疲惫。她抓起搭在椅背上的白大褂,快步走向位于诊所最深处的隔离观察区。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紧绷的气氛,混杂着湿冷的雨腥气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般的陈旧血腥味。
隔离观察室的门开着一条缝,透出里面过于明亮、甚至有些惨白的光线。福利院的工作人员和一名穿着制服的警察站在门外,脸色凝重,低声交谈着什么。看到温念,他们像是看到了主心骨,立刻让开了通道。
“温医生,您看看这孩子…”福利院的中年女士声音发颤,“在地下…关了十年。刚被解救出来。施虐的…死了。”
十年?地下?温念的心猛地一沉。她推开门,走了进去。
扑面而来的,是比走廊更浓烈的消毒水味,还有一股…无法形容的、属于长期封闭和绝望的气息,像地窖深处腐败的泥土。顶灯开到了最亮,惨白的光线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让室内的一切都显得格外刺眼,也格外残酷。
病床上,蜷缩着一团影子。
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更像一件被暴力揉搓后丢弃的破布娃娃。他太瘦了,瘦得脱了形,嶙峋的骨架在单薄的、明显不合身的病号服下支棱着,仿佛随时会刺破那层薄薄的皮肤。他把自己缩得极小,几乎要嵌进床垫和墙壁的夹角里,头深深地埋进膝盖,凌乱肮脏的黑色短发像一团枯草,遮住了大半张脸。
露出的那一点点皮肤,是一种常年不见天日的、近乎透明的惨白,白得能看到皮肤下青紫色的细小血管。在衣袖外的手腕和脚踝上,深褐色的环形疤痕狰狞地盘踞着,边缘模糊,像是陈年的烙印,无声地诉说着经年累月的残酷束缚。左臂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弯曲着,那是明显的陈旧性骨折,骨头错位愈合后的畸形。
温念的呼吸滞了滞。她见过很多创伤患者,但如此首观的、被时间长久侵蚀过的肉体与精神的废墟,依旧让她感到一种沉重的窒息感。她放轻脚步,缓缓靠近床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稳温和,不带任何压迫感:
“你好,我是温念医生。这里很安全,没有人会伤害你了。”
床上的人毫无反应,连一丝肌肉的颤动都没有。他像一尊彻底失去生气的石膏像,被敲碎后勉强堆砌在那里,空洞得只剩下一个躯壳。
“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温念试探着问,同时小心地观察着他皮肤的状态。营养不良导致的皮肤松弛干燥,指甲缝里嵌着黑色的污垢,指甲本身却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
依旧是一片死寂。只有他极其微弱、几乎听不到的呼吸声,证明他还活着。
温念示意跟进来的护士递上初步检查记录。她翻看着,眉头越锁越紧:严重营养不良(BMI低至危险值)、脱水、多处软组织挫伤(陈旧性为主)、左臂尺骨陈旧性骨折畸形愈合(初步判断至少超过两周未处理)、重度贫血、低体温……每一项指标都触目惊心。
“编号17,”护士小声补充,“福利院暂时这么叫他。名字…他不肯说,或者可能…不记得了。”
“沈厌。”温念的目光落在记录本上临时写下的名字上,福利院给起的。厌…是厌恶这个世界,还是被这个世界所厌弃?这个名字本身,就带着一种沉甸甸的绝望感。
她合上记录本,目光再次落回那个蜷缩的身影上。强烈的职业使命感和一种更深沉的悲悯涌了上来。这不是普通的创伤,这是一座被深埋地底十年、几乎被彻底摧毁的灵魂废墟。物理的伤痕可以慢慢治疗,但那道将他囚禁在黑暗和恐惧中的心牢,又该如何打破?
就在这时,护士小陈大概是觉得光线不够亮,下意识地伸手,“啪”地一声,将旁边一盏辅助检查用的强光射灯打开了!
刺目的、聚焦的强光如同一把烧红的利刃,瞬间刺向病床上那个蜷缩的身影!
“呃——!!!”
一声完全不似人类能发出的、凄厉到极致的嘶吼猛地爆发!像濒死野兽最后的挣扎,带着撕裂喉咙的绝望和狂暴!
原本死寂如石像的沈厌,身体猛地弹起!像被无形的电流狠狠击中!他疯狂地挥舞着唯一能动的右臂,动作毫无章法,充满了原始的破坏欲,似乎想将那可怕的光源撕碎!瘦骨嶙峋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撞得病床的金属护栏哐当作响!他整个人剧烈地颤抖着,如同秋风中最脆弱的落叶,下一秒就要彻底碎裂!
那双一首埋在膝盖里的眼睛,在惊恐万分的护士手忙脚乱关掉射灯、只剩下惨白顶光的瞬间,惊鸿一瞥地抬了起来!
温念看到了。
那双眼睛。
空洞。麻木。没有任何属于人类的情感,只有一片望不到底的、冰冷的死寂深渊。但在那深渊的最底层,却翻涌着足以焚毁一切的、纯粹的、的恐惧和痛苦!像一头被剥了皮、暴露在烈日下的小兽,只剩下最原始的、对光和未知的极端惊惧。
那一眼,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了温念的心脏。
护士小陈吓得脸色惨白,几乎要哭出来。温念迅速上前一步,用身体挡住了大部分光线,同时用最沉静、最不容置疑的声音下达指令:“关掉所有非必要光源!只留最暗的地脚灯!立刻!所有人退后,不要靠近他!给他空间!”
她的声音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镇定力量,混乱的场面瞬间被控制住。光线暗了下来,只剩下墙角微弱的、暖黄色的地脚灯。沈厌的剧烈颤抖和嘶吼如同被突然掐断,他再次猛地蜷缩回去,比之前缩得更紧,整个人剧烈地喘息着,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嗬嗬声,身体还在无法控制地小幅度痉挛。
温念站在原地,没有再试图靠近。她隔着几步的距离,静静地看着那个在微弱光线下颤抖的、破碎不堪的少年轮廓。窗外,暴雨依旧疯狂地敲打着玻璃,仿佛要淹没整个世界。
那一刻,温念清晰地意识到,她接手的,不仅仅是一个病人。
而是一座被黑暗彻底浸透、摇摇欲坠的废墟。一座需要用漫长岁月、甚至可能是她毕生心力去小心挖掘和重建的废墟。
笔记本里第一次关于“17号”的记录,就是在那惊心动魄的一夜之后写下的。字迹比平时用力许多,仿佛要透过纸背,刻下那个被恐惧和黑暗彻底吞噬的少年身影。
——“像一尊被敲碎后又勉强粘合的石膏像。”
——“极度畏光。需绝对环境控制。”
——“心牢难破。”
那晚的暴雨声,那声凄厉的嘶吼,那双空洞又燃烧着极致恐惧的眼睛…此刻,在十年后的这个同样暴雨的夜晚,伴随着诊室内令人窒息的绝对黑暗和手腕上滚烫的禁锢,无比清晰地回响在温念的耳边,烙印在她的灵魂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