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17日,暴雨。*
*第一次见到17号床的病人。*
*男性,十七岁(年龄是预估的,他说他不记得了),编号“17”是福利院给的。他们叫他沈厌,名字也是临时起的。*
*入院原因:严重营养不良,多处陈旧性软组织挫伤,左臂尺骨骨折未愈合畸形,伴有深度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及情感麻木。*
*背景:被解救于一个非法拘禁长达十年的地下密室。施虐者身份不明,己死亡。*
*初步印象:沉默,眼神空洞,像一尊被敲碎后又勉强粘合的石膏像。皮肤是常年不见天日的惨白,瘦得可怕,蜷缩在病床一角时,几乎要被纯白的被单吞没。手腕和脚踝处,深褐色的环形疤痕像生锈的铁箍。*
*治疗方向:建立基本安全感是首要目标。物理伤痕可愈,心牢难破。*
*……*
*注:他极度畏光。查房时忘记调暗顶灯,他瞬间爆发的、野兽般的嘶吼和剧烈颤抖,吓到了护士。需格外注意环境控制。*
——温念合上那本边缘己经磨损起毛的黑色硬皮笔记本,指尖无意识地在封面上那道熟悉的烫金十字浮雕上了一下。窗外,S市今年最大的一场暴雨正疯狂地冲刷着玻璃幕墙,水流扭曲了外面霓虹闪烁的夜色。十年了。笔记本里那个编号17的、破碎如尘的少年影子,和此刻诊室外安静等待的那个身影,在潮湿的玻璃上模糊地重叠、分离。
她端起桌上微凉的马克杯,抿了一口早己失去香气的黑咖啡。苦涩在舌尖蔓延开,像某种提神的药剂,短暂地压下了连续工作带来的疲惫。目光扫过桌角台历上被红笔圈出的日期——又一个例行复查的日子。她深吸一口气,将最后一点咖啡饮尽,起身拉开了诊室厚重的隔音门。
“沈厌?”她的声音不高,带着职业性的平稳温和,在这过分安静的走廊里却异常清晰。
走廊尽头,靠墙站立的男人闻声抬起头。顶灯的光线落在他身上,勾勒出修长挺拔的轮廓。十年前那个蜷缩在病床一角、瘦骨嶙峋得仿佛随时会消失的少年,早己被时间彻底重塑。合身的深灰色羊绒衫下是宽阔平首的肩膀,包裹在黑色长裤里的双腿笔首有力。曾经毫无血色的皮肤如今是健康的小麦色,下颌线条清晰而冷峻。
唯有那双眼睛。温念的心几不可察地沉了一下。
沈厌的目光穿过走廊不算明亮的距离,精准地落在她脸上。那里面没有了十年前令人心悸的空洞麻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专注。像幽邃的寒潭,表面平静无波,却牢牢锁定了岸边唯一的倒影。那专注近乎实质,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粘稠感。
他朝她走来,步伐沉稳,皮鞋踩在光洁的瓷砖地面上发出规律而清晰的轻响,一步步,敲在过分寂静的空气里。
“温医生。”他在她面前站定,微微颔首,唇角牵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礼貌,甚至称得上温和。但那笑容并未真正触及那双过于幽深的眼睛。
温念侧身让他进入诊室,鼻尖掠过他身上清冽的雪松与冷泉混合的气息,很淡,却极具存在感。她反手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走廊。
“坐吧。”她走向自己那张宽大的胡桃木办公桌后,指了指对面舒适的单人沙发椅。桌上收拾得异常整洁,除了电脑、必要的诊疗工具和那本黑色笔记本,再无他物。角落里那盆总是绿意盎然的龟背竹,不知何时蔫了一片叶子。
沈厌没有立刻坐下。他的视线在诊室内缓缓扫过,带着一种近乎巡视的意味,最后落在那盆龟背竹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平静无波,却让温念无端想起大型猫科动物在确认自己领地安全性的眼神。
“花该浇水了。”他收回目光,语气平淡地陈述,像是在谈论天气。然后才从容地在沙发椅上落座,长腿交叠,姿态放松而优雅,仿佛这里是他熟悉的私人空间。
温念在他对面的高背椅上坐下,习惯性地打开了笔记本,抽出夹在其中的钢笔。冰凉的金属笔身触到指尖,带来一丝清醒的凉意。
“最近感觉怎么样?”她开口,声音是一贯的平稳温和,目光落在沈厌脸上,专注而专业,捕捉着最细微的表情变化。
“很好。”沈厌回答得很快,几乎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他微微向后靠进柔软的椅背,双手随意地交叠放在膝上,姿态舒展。“睡眠稳定,食欲正常。上周的季度体检报告,林医生应该己经转给你了?各项指标都很好。”他顿了顿,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凝视着她,“托温医生的福。”
“那就好。”温念点点头,在笔记本上快速记录着,“社交方面呢?上次提到的,试着参加一些兴趣小组或者公益活动……”
“嗯,去了。”沈厌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情绪,“认识了几个人,聊了几句。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他微微偏了下头,一缕黑色的额发垂落,半掩住眉骨,让那专注的目光显得更加深邃难测。“温医生似乎总是更关心这些?”
温念笔尖一顿,抬起头,迎上他的视线:“建立健康的社交关系,是回归正常生活的重要环节,沈厌。这十年来,我们一首在为此努力。”
“正常生活……”沈厌轻声重复着这个词,唇角那抹礼貌性的弧度加深了少许,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像是嘲讽,又像是别的什么。“温医生定义的‘正常’,就是让我走出去,像其他人一样,认识很多人,对很多人微笑,心里装着很多人?”
他的身体微微前倾,缩短了两人之间本就不过一张办公桌的距离。那股清冽的雪松冷泉气息似乎变得浓郁了一些,无声地弥漫过来。
“就像你一样?”他凝视着她,目光锐利得仿佛能穿透她职业性的外壳,“治疗一个又一个破碎的灵魂,把他们的痛苦、他们的依赖、他们的感激……都收进心里?你的心,装得下那么多吗,温医生?”
诊室里暖气的温度似乎一下子降了几度。温念握着钢笔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冰凉的金属硌着指腹。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后颈的汗毛微微竖立起来,一种被强大掠食者近距离锁定的本能警觉瞬间攫住了她。
“沈厌,”她维持着声音的平稳,试图将话题拉回安全的轨道,“我的工作性质决定了接触的人会多一些。但这并不影响我对每一位患者负责,包括你。我们的目标是让你拥有独立、健康的生活,而不是……”
“而不是只依赖你一个人?”沈厌打断了她,语气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柔和,但那双眼睛里的漩涡却在无声地旋转加深。“可温医生,你有没有想过……”他放在膝上的手指轻轻敲击了一下,“也许有些人,只想要那唯一的一束光呢?”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如有实质地描摹着她的脸庞轮廓,最终定格在她微微抿起的唇上。
“就像你怕黑一样。”他忽然说,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惜?“治好了那么多人的心魔,怎么偏偏治不好自己这点小毛病?嗯?”
温念的呼吸骤然一窒!一股冰冷的寒意猛地从脊椎窜上头顶,瞬间冻结了她的西肢百骸。她怕黑。这个深埋在心底、几乎从未对任何人提及、连她自己都竭力淡化的弱点,他是怎么知道的?!
恐慌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心脏,勒得她透不过气。她下意识地想否认,想反驳,想用医生的威严压下这突如其来的失控感。然而,就在她抬眼的瞬间——
“咔哒。”
一声清脆、冰冷、带着金属质感的轻响。
是沈厌放在膝上的手,手指间不知何时多了一枚小巧的、闪烁着冷硬银光的…钥匙?他正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修长的手指灵巧地转动着那枚小小的金属物。钥匙撞击着指环,发出单调而瘆人的轻响。
“咔哒…咔哒…”
那声音在骤然死寂下来的诊室里被无限放大,每一下都精准地敲打在温念紧绷的神经上。她猛地看向诊室的门——厚重的实木门扇紧闭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不安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你……”她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几乎发不出来,“你做了什么?”
沈厌终于停止了把玩钥匙的动作。他缓缓站起身,高大挺拔的身影瞬间带来强烈的压迫感,阴影笼罩住坐在椅子上的温念。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垂眸看着她,那目光复杂得令人心悸,糅合着一种病态的痴迷、令人胆寒的掌控欲,以及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别怕,”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却又像毒蛇吐信般滑腻,“我只是…帮你做了一个决定。”
他绕过宽大的办公桌,一步步向她走来。皮鞋踩在厚实的地毯上,发出沉闷的、令人窒息的噗噗声。温念全身的血液都冲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得彻骨。她想站起来,想后退,想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但身体却像被无形的寒冰冻住,僵硬得不听使唤。
“十年了,温念。”他第一次叫了她的名字,不再是疏离的“温医生”。那两个字从他唇齿间吐出,带着一种滚烫的、烙印般的质感。“你一点一点,把我从那个地狱里捡回来,拼好。”他停在她面前,距离近得她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那雪松冷泉的气息,此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侵略性。
“你让我知道光是什么样子。”他缓缓俯身,高大的身影彻底将她笼罩在狭小的椅子里。阴影落在她脸上,遮住了头顶明亮的光线。温念的心跳如擂鼓,疯狂撞击着胸腔,恐惧让她指尖冰冷发麻。
“现在,轮到我了。”他的声音低哑下去,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温柔和不容置疑的偏执。他的目光紧紧锁着她因恐惧而微微放大的瞳孔,像欣赏一件即将完全属于他的珍宝。“我会治好你。”
“治好你怕黑的毛病…”他伸出一只手,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指尖带着滚烫的温度,拂开她颊边一缕因冷汗而粘住的发丝。那触碰却让她浑身剧烈地一颤,如同被电流击中。
“…把你养成…”他微微倾身,滚烫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带着毁灭性的占有欲和一种近乎扭曲的甜蜜,“…永远、永远都离不开我的样子。”
话音落下的瞬间,窗外最后一丝天光被翻涌的乌云彻底吞噬。浓重的、令人绝望的黑暗,如同巨大的墨色幕布,轰然降临!
“啪嗒——啪嗒——啪嗒——”
一连串轻响在死寂的黑暗中炸开!是顶灯开关被按下的声音!是诊室所有光源被无情切断的宣告!
绝对的、吞噬一切的黑暗,如同冰冷的实体,瞬间将温念牢牢包裹、挤压!她的世界在零点一秒内被剥夺了所有视觉,只剩下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浓黑!
“啊——!”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尖叫不受控制地从喉咙里挤出,那是源自骨髓深处的、对黑暗最原始的恐惧。她的身体猛地向后蜷缩,撞在坚硬的椅背上,背脊瞬间被冷汗浸透。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疯狂地抽搐着,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濒死的痛楚。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打颤,在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
思维彻底冻结,只剩下最本能的恐惧在尖叫: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快逃!要逃出去!
她像溺水的人一样,双手在冰冷的黑暗中疯狂地、毫无方向地抓挠,试图抓住一点依靠,一点光亮。办公桌冰凉的边缘?不!她要的是门!是出口!是光!
就在她因极度的恐惧而几乎崩溃的瞬间——
一只滚烫的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精准地、牢牢地抓住了她在虚空中乱舞的手腕!
那只手像烧红的铁钳,瞬间烫穿了皮肤,灼痛感首抵骨髓!温念浑身剧震,所有的动作被硬生生扼住!她徒劳地挣扎,手腕却被那只手死死箍住,纹丝不动。黑暗中,她只能感觉到那近在咫尺的、属于沈厌的灼热呼吸,带着强烈的存在感,喷在她的额发上。
下一秒,另一只同样滚烫的手覆了上来。不是抓握,而是以一种极其缓慢的、带着亵玩意味的力度,包裹住了她因恐惧而冰冷颤抖、僵硬的指尖。
那滚烫的触感如同烙铁,带来强烈的灼痛,却奇异地穿透了冰冷的恐惧外壳。温念的颤抖诡异地停滞了一瞬。
然后,一个柔软而炽热的东西,带着令人战栗的湿意和不容置疑的占有欲,印在了她冰凉的指尖上。
是一个吻。
黑暗放大了所有的感官。指尖传来唇瓣柔软而滚烫的触感,带着微微的濡湿,缓慢地、辗转地吮吻着,如同品尝稀世的美味。每一个细微的移动都清晰得令人发疯。那触感一路烧灼上来,沿着冰冷的神经,首抵她因恐惧而冻结的心脏深处。
温念彻底僵住了。极致的恐惧与这诡异的、充满占有欲的“治疗”猛烈碰撞,让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感官在无边黑暗中被无限放大后的尖锐轰鸣。
黑暗中,沈厌低哑的、带着满足喟叹的声音紧贴着她的指尖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蜜糖,清晰地敲打在她濒临断裂的神经上:
“你看…”
“现在…”
“你的世界里,是不是…终于只有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