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念推开沈厌病房门时,带着一身洗不掉的疲惫和消毒水也掩盖不了的、属于另一个病房的焦糊味余韵。她下意识地揉了揉眉心,试图将陈远那双布满血丝、在罪恶感中沉浮的眼睛暂时关进脑海的某个抽屉。
病房内一如既往的静谧。智能玻璃调在“晨曦模式”,柔和的微光均匀铺洒,空气里弥漫着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洋甘菊香氛气息。沈厌背对着门,坐在窗边的单人沙发里,姿态看似放松,长腿交叠,手肘支在扶手上,托着下巴。他面前的小圆几上,摆着那个他自制的、装着维生素砂粒的迷你沙漏。
温念的脚步放得很轻,但沈厌显然早己察觉。他没有回头,只是放在扶手上的左手食指,极其轻微地、规律地敲击着光滑的木质表面。
嗒。嗒。嗒。
每一下的间隔都精准到毫秒,像某种无声的倒计时,又像在丈量她迟到的每一秒。
“抱歉,有点事耽搁了。”温念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走到他斜对面的椅子坐下。她习惯性地看向沙漏——砂流匀速坠落,在底部堆积成一个微小的锥体。
沈厌依旧没有回头,目光似乎穿透了调光玻璃,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他托着下巴的右手食指,却缓缓抬起,指向了沙漏旁边——那里放着一支医院常见的电子体温计,屏幕亮着,显示着**36.8℃**。
温念愣了一下。这不是常规查体的时间。
“你的体温?”她问。
沈厌终于缓缓转过头。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刻意的、令人窒息的从容。窗外的微光勾勒出他俊美却异常冷峻的侧脸轮廓,那双深潭般的眼睛落在温念脸上,里面不再是惯常的专注或空洞,而是一种…冰冷的、带着精密计算的审视。
“今早8:47。”他开口,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像冰锥刺破平静的湖面,“基础代谢率监测显示,我的核心体温波动超过正常阈值0.3摄氏度。”他的目光扫过体温计屏幕,“现在,36.8℃。证实了监测数据的异常。”
温念的心微微一沉。这不是陈述,这是指控。他在用最“客观”的数据,指控她的“失职”——没有及时发现他身体的“异常”。
“波动0.3℃在正常范围内,沈厌。”她维持着专业口吻,“可能是环境湿度或睡眠周期的微小影响。”
“是吗?”沈厌的唇角勾起一个极浅、却毫无温度的弧度。他的视线从温念脸上移开,落在她搭在膝头的右手上。温念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自己右手食指的指腹,有一道非常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划痕,是昨天整理陈远混乱的病历时被纸页边缘割的。
“你右手食指第二指节屈伸时,动作迟滞0.2秒。”沈厌的声音如同精准的手术刀,切开空气,“指腹有新的表皮损伤。创面长度约3毫米,深度小于0.1毫米。未妥善消毒处理。”他顿了顿,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再次锁住温念,“你的‘异常’,似乎比我更明显,温医生。”
温念的呼吸有瞬间的凝滞。沈厌的观察力一向惊人,但此刻这种带着冰冷剖析的、近乎“扫描”般的注视,让她后背无端升起一股寒意。他不是在关心,他是在收集“证据”,证明她的注意力被“污染”了。
“一点小划伤,不碍事。”她试图轻描淡写。
沈厌没有接话。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那个匀速坠落的沙漏。修长的手指伸过去,不是触摸,而是用指尖极其精准地、在沙漏玻璃壁外,虚虚地丈量着砂流下坠的速度。
“沙漏流速,每分钟0.86克。”他报出一个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的数字,“过去三周的平均值是0.85克。误差率1.18%。”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如刀,“温医生,是你上周三下午4点15分,亲自校准的流速。你说,‘0.85克,是安全的节奏’。”
他身体微微前倾,缩短了两人之间那点可怜的距离,那股清冽的雪松冷泉气息带着强烈的压迫感弥漫过来:“现在,它‘不安全’了。因为校准它的人,”他的目光如有实质地描摹着温念疲惫的眼睑下方,“心率比平均值快了8次/分钟,瞳孔对光反射延迟了0.05秒,并且…把另一个病人的绝望,带进了这间屋子。”
最后那句话,轻得像耳语,却像重锤砸在温念心上!他知道了!他不仅察觉到她的疲惫和分心,甚至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身上残留的、属于陈远的情绪“气味”!这种洞察力,精准得令人毛骨悚然。
“沈厌,”温念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翻涌的情绪,“每个病人对我来说都很重要。陈远他情况特殊…”
“特殊?”沈厌打断她,那个毫无温度的弧度加深了,“特殊到需要你身上沾着他的味道?特殊到需要你打破‘安全的节奏’?”他突然伸出手,不是朝向温念,而是猛地一把抓住了那个正在平稳坠砂的迷你沙漏!
骨节分明的手指死死攥紧玻璃管,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细碎的砂粒在狭小的空间里疯狂跳跃、撞击!
“他的时间,是电击棒和诈骗电话!”沈厌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压抑的、被侵犯领地的狂暴,那双深潭般的眼睛瞬间翻涌起骇人的漩涡,“我的时间,是你校准的沙漏!是0.85克的安全节奏!”他猛地将沙漏倒扣在桌面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砂粒瞬间混乱地堆向另一端,堆积的形状扭曲而丑陋。
“现在节奏乱了!”他盯着温念,眼神偏执而冰冷,“因为你的注意力,被‘特殊’污染了!”
病房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沈厌略显粗重的呼吸声,和他死死攥着沙漏的、指节发白的手。
温念看着他眼中那熟悉的、因“秩序”被打破而燃起的、近乎毁灭性的愤怒,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沈厌的世界是如此的脆弱和精密,任何一点外来的“杂质”——哪怕只是她身上沾染的另一个病人的绝望气息,都可能引发他内部的崩塌风暴。
她想起陈远身上那张巨大的电击疤痕网,想起他攥着钥匙扣的绝望呜咽。两个截然不同的地狱,却同样将她撕扯。
“沈厌,”温念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疲惫,却依旧保持着最后的平稳,“陈医生需要帮助,就像当初的你一样。我的精力需要分配,但你的治疗计划…”
“分配?”沈厌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谬至极的笑话,嘴角扭曲了一下。他突然松开攥着沙漏的手,身体向后靠进沙发,姿态重新变得优雅而疏离,只是眼底的寒冰更厚了。
“我不需要‘分配’。”他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袖口,仿佛刚才的失控从未发生。然后,他的目光落在温念右手那道细微的划痕上,眼神深处闪过一丝极其隐晦的、令人心悸的暗芒。
“温医生,你的‘安全节奏’乱了。”他平静地陈述,如同在宣读一份诊断报告,“需要…重新校准。”
他微微侧过头,看向窗外的微光,侧脸线条冷硬如雕塑。
“从明天开始,”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力,“我的治疗时间,延长半小时。沙漏的流速,”他的指尖轻轻点了点倒扣在桌上的混乱沙漏,“误差,必须归零。”
他没有说“否则”。但那种无声的、带着冰冷威胁的压迫感,如同实质的寒流,瞬间席卷了整个病房。这不是请求,是命令。是领地主人对入侵“秩序”者的警告和…惩罚性索偿。
温念看着桌上那个被倒扣、砂粒混乱堆积的沙漏,又看看沈厌那完美侧脸上不容置喙的神情。疲惫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她意识到,在沈厌这座用精密计算和脆弱秩序搭建的堡垒里,任何“分配”都是对他绝对占有权的僭越。而僭越的代价,就是她必须付出更多的时间、更多的精力,去重新“校准”那个只属于他的、名为“安全”的沙漏。
她缓缓站起身,没有争辩,没有解释。只是走到桌边,小心地将那个倒扣的沙漏扶正。混乱的砂粒开始重新寻找方向,缓缓坠落,发出几乎听不见的沙沙声。
“知道了。”温念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妥协,“流速,我会校准。”
她转身离开病房,没有再看沈厌。关门时,她似乎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带着满足意味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叹息。
走廊的光线刺眼。温念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眼。左手边,是沈厌用沉默和精密计算筑起的、要求绝对专注的堡垒。右手边,是陈远用罪恶感和绝望哀嚎堆成的、亟待清理的废墟。
而她站在中间,精疲力竭。沙漏的砂粒在她脑海中簌簌落下,每一粒都像在提醒她:救赎的天平,早己在不知不觉中,严重地失衡了。而砝码,正被那个最需要她、也最擅长掌控她的病人,冰冷地攥在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