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隔音门在身后合拢,将陈远压抑的呜咽和钥匙扣细微的刮擦声彻底隔绝。走廊里过分明亮的顶灯刺得温念眼睛生疼,消毒水的味道从未如此刺鼻。她和王医生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向医生休息室,脚步落在光洁的瓷砖上,发出空洞的回响,每一步都像踩在刚才那片浸透了血泪的黑暗记忆上。
休息室里空无一人。王医生走到饮水机前,接了两杯水。他的手很稳,但温念注意到,那布满老年斑的手背,在递过纸杯时,有极其轻微的颤抖。水面晃动的幅度,比平时大了些。
“坐吧,小温。”王医生的声音带着一种透支后的沙哑,像被砂纸磨过。他拉过一把椅子,坐下的动作比平时迟缓许多。
温念接过水,没喝。冰凉的纸杯贴在掌心,却驱不散那股从陈远病房带出来的、粘稠的焦糊味和血腥气。她靠墙站着,目光落在休息室白板上凌乱的排班表和药品清单上,试图抓住一些熟悉的、属于“日常”的锚点,但那些字迹在眼前扭曲、模糊,最终都化成了陈远脖颈上那张狰狞的紫黑色电网。
“第一次接触这种案子?”王医生啜了口温水,声音低沉。不是疑问,是陈述。他浑浊的眼睛透过杯沿上方看向温念,里面没有评判,只有一种沉重的、感同身受的疲惫。
温念点了点头,喉咙发紧,像被什么东西堵住。她治疗过无数创伤患者:家暴幸存者、战争难民、重大事故受害者…… 但陈远不同。沈厌的伤是向内坍缩的深渊,黑暗,但“干净”——纯粹的受害者。而陈远…… 他身上的每一道电击疤痕,都连着电话线另一端一个破碎的家庭,一个可能像他母亲一样绝望的老人。他是受害者,也是(被迫的)加害者。这种混杂着剧毒的创伤,像一团沾满了玻璃碴和腐蚀液的荆棘,让人不知该从何下手去拥抱。
“沈厌…”温念下意识地开口,声音干涩,“…他怕光,怕声音,怕一切不可控的东西。我们重建环境,重建认知,像修复一件精密却破碎的仪器。可陈远…”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收紧,纸杯被捏得变形,“…他怕的不是光,是电流声。怕的不是未知,是‘自己’。他的牢笼…是内疚铸成的,外面还缠着带血的电话线。”
王医生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叹息仿佛来自肺腑深处,带着岁月沉淀下来的悲悯和无力:“是啊。沈厌的世界被强行‘清空’了,我们往里填东西,哪怕填得很慢很艰难,方向是‘有’。陈远的世界…被强行塞满了‘毒’。我们得先把他身体里、脑子里那些别人硬灌进去的毒…一点一点抠出来。这过程…”他摇摇头,没再说下去,只是又喝了口水,仿佛要压下喉头的滞涩。
温念走到窗边,拉开百叶窗。窗外是S市繁华的夜景,霓虹闪烁,车流如织。一派生机勃勃的喧嚣。就在这片璀璨灯火的阴影里,在那些看不见的角落,有多少个“陈远”正在经历或经历过那样的地狱?有多少通诈骗电话,正拨向某个像陈远母亲一样孤独无助的老人?
“拆零件…卖…”温念低声重复着陈远最后吐出的那个词,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后颈,“他们…真的把‘人’当零件拆解吗?”她问王医生,更像是在问自己,问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王医生放下水杯,杯底与桌面碰撞出轻微的脆响。他摘下老花镜,用衣角慢慢擦拭着镜片,动作迟缓而专注,像是在擦拭一件易碎的珍宝。
“小温啊,”他开口,声音苍老而疲惫,“我干这行快西十年了,见过太多人心里头的伤。有被刀捅的,被火烧的,被亲人背叛捅刀子的…但像这样,把人当成机器,用‘绩效’衡量生命价值,用‘零件’恐吓…用最精密的手段去摧毁人最根本的‘人性’…”他戴上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这不是普通的犯罪。这是…‘反人类工程学’。”
“反人类工程学”。这个冰冷而精准的词,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缅北电诈园区那层血腥暴力的表皮,露出了其下更加令人胆寒的核心——一种系统化的、以摧毁人性为目的的“工业流程”。
温念的心猛地一沉。她想起沈厌被囚禁的地下室,那也是一种剥夺人性的牢笼,但至少…那施虐者是疯狂的、个人化的。而陈远所经历的,是一个更庞大、更冰冷、更高效的“人性粉碎机”。它用精密的骗局筛选猎物,用暴力剥除身份,用药物和恐惧摧毁意志,最终将活生生的人异化成只会拨号诈骗的“零件”。这种工业化、规模化的恶,带来的寒意是另一种维度的。
“沈厌的沙漏,他还能计算每一粒砂。”温念的声音有些飘忽,目光投向窗外无尽的夜色,“陈远的‘时间’…被切割成了多少个三十万的诈骗目标?他的‘秩序’…是电击棒和‘组长’的指令书?” 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治疗沈厌,她像一个在废墟中耐心挖掘、拼凑的考古学家。而面对陈远,她感觉自己像个站在核爆现场边缘的医生,面对的是被辐射彻底污染的土地和基因变异的幸存者,手中却只有治疗感冒的药。
王医生站起身,走到温念身边,也望向窗外那片繁华的灯火。老人的身影在玻璃上投下模糊的倒影,与温念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那个钥匙扣,”王医生忽然说,声音低沉,“沾着血,被他攥得死紧。‘平安是福’…你说,他阿妈当年在庙里求这平安符的时候,能想到它最后是用命和电击棒保下来的吗?”
温念无言以对。这巨大的讽刺和悲凉,像巨石压在胸口。
“我们治不了缅北。”王医生抬手,粗糙的手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也消不掉他脑子里那些被迫记住的诈骗话术,那些受害者的哭声。”他的手指又缓缓下移,点了点心口的位置,“但这里…那颗被毒药泡过、被罪恶感压得快要停跳的心…或许…还能试着洗一洗,透点气。”
他转过身,拿起搭在椅背上的旧外套,动作恢复了惯常的沉稳:“明天联系一下精神康复科的老李,他那边有专门针对成瘾和强迫行为的虚拟现实暴露疗法(VRET),看能不能改造一下,用来做‘电话脱敏’和‘模拟拒绝诈骗指令’训练。还有,”他顿了一下,目光落在温念紧锁的眉头上,“…给陈远申请最高级别的心理支持小组。这种案子,不是一个人扛得动的。”
王医生走到门口,又停住脚步,没有回头:“小温,别拿沈厌的尺子量陈远的地狱。尺子会断,人也容易迷路。” 说完,他拉开门,佝偻却依旧挺拔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光影里。
休息室里只剩下温念一人。窗外的霓虹依旧闪烁,映在她疲惫的脸上,明明灭灭。她低头,看着自己手中那杯早己凉透的水,水面平静无波。
她想起沈厌第一次在蜂蜜的引导下发出那个颤抖的【m】音时,唇上那点微小的光。也想起陈远攥着染血的钥匙扣,在黑暗中那声沉闷的“嗯”。
一个在寻找声音,一个在寻找沉默。
一个在重建被剥夺的“真”,一个在剥离被强加的“罪”。
她摊开自己的手掌,掌心空空如也,却仿佛重若千钧。她治不好缅北,也抹不平陈远身上那些象征耻辱与痛苦的电网疤痕。她能做的,或许真的像王医生说的,只是在这片被剧毒污染的心田里,小心翼翼地,试着开一条小小的沟渠,让那被深埋的、属于“陈远”而非“K-47”的、对“平安”的微弱渴望,能透出一丝气来。
哪怕只有一丝。
温念将凉水一饮而尽。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阵清晰的刺痛。她拿起桌上那本黑色笔记本,翻开新的一页,在顶端,用力地写下两个字:
**【陈远】**
不再是“缅北受害者”,不再是“K-47”。是一个需要她重新认识、重新丈量其苦难深度与人性韧性的、活生生的人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