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念推开医院厚重的旋转门,S市初秋微凉的夜风裹着喧嚣的市声扑面而来,像一捧冷水浇在脸上,短暂地冲散了鼻腔里盘踞不散的消毒水和陈远病房那股焦糊味的记忆。她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肺里灌满属于“下班”的自由空气,但沈厌那双冰冷审视的眼睛和桌上那被倒扣的沙漏,依旧顽固地粘在意识的角落。
“温医生!这边!”
熟悉的声音穿透嘈杂。温念循声望去,徐明正倚着他那辆半旧的灰色SUV,笑着朝她挥手。他换了件干净的浅蓝色格子衬衫,袖子随意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路灯暖黄的光晕落在他乱糟糟的卷发上,跳跃着温暖的光点。他手里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牛皮纸袋,散发出的、混合着蜂蜜焦香和油脂的气息——是他承诺的“蜂蜜烤鸡翅”。
这充满烟火气的、踏实的温暖画面,像一块浮木,瞬间将温念从冰冷的精神废墟里短暂地打捞出来。她加快脚步,几乎是扑向那片暖意。
“等很久了?”她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疲惫沙哑。
“刚到五分钟,”徐明自然地接过她沉甸甸的托特包,里面装着沈厌的病历本和陈远刚拍的脑部CT片,“嚯,这包是装了砖头吗?温大医生今天又拯救了几个世界?”他夸张地掂量了一下,试图用惯常的玩笑驱散她眉宇间的沉重。
温念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拯救世界太累,拯救胃比较实际。”她凑近纸袋,深深吸了一口那浓郁的甜香,“好香!这次没烤糊?”
“绝对没有!严格按照‘温氏秘方’,刷了三次蜂蜜,低温慢烤!”徐明献宝似的打开纸袋,金黄油亮的鸡翅散发着罪恶的热气,“尝尝?还热乎呢!”
就在温念伸手要去拿的瞬间,她的动作却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视线越过徐明的肩膀,落在了医院主楼那巨大的、灯火通明的玻璃幕墙上。十楼,东侧尽头——那是沈厌病房的方向。
一片明亮的玻璃窗后,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正静静伫立。逆着病房内柔和的光线,看不清面容,只有一个清晰的剪影。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如同凝固的雕像,视线似乎正穿透遥远的距离和晃动的光影,精准地落在这片停车场的光晕里,落在她和徐明身上,落在那个散发着蜂蜜甜香的纸袋上。
是沈厌。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沿着温念的脊椎窜上头皮。她甚至能想象出沈厌此刻的眼神——那种深不见底的专注,带着冰冷的计算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被侵犯领地的阴郁。他看到了。看到了徐明,看到了纸袋,看到了她脸上那短暂松懈下来的、不属于他的笑容。
“怎么了?”徐明察觉到她的异样,顺着她的目光疑惑地回头,看向那片灯火通明的玻璃幕墙,“看什么呢?”
“没什么,”温念迅速收回视线,强迫自己拿起一只鸡翅,滚烫的温度灼着指尖,“有点累了,眼花。”她咬了一口,蜂蜜的甜和鸡肉的焦香在舌尖炸开,本该是抚慰的味道,此刻却莫名带着一丝粘腻的负担感。
徐明没再追问,只是仔细看了看她的脸,眉头微微皱起:“脸色是不太好。今天那个新病人…很棘手?”他指的是陈远。
温念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蜂蜜的甜味在嘴里化开,却压不住胃里泛起的沉重。“嗯。缅北回来的。经历…很复杂。”她避开了具体的细节,那些电网疤痕和绝望的呜咽不是下班后该分享的故事。
“我就知道。”徐明叹了口气,抬手极其自然地想帮她擦掉嘴角沾上的一点蜂蜜酱汁。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碰到温念脸颊的刹那——
温念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极其轻微地偏了一下头!
动作很小,快得几乎难以察觉,但徐明的手指停在了半空中。他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一瞬,镜片后的眼神闪过一丝错愕和…不易察觉的受伤。
空气有几秒钟的凝滞。
“有…有纸吗?”温念有些慌乱地掩饰,自己抬手胡乱抹了抹嘴角,指尖沾上了那点粘稠的蜂蜜,金黄的色泽在路灯下闪着微光。她想起了沈厌唇上那一点被她亲手涂上的、带着药草清苦的蜂蜜,也想起了自己承诺的“重新校准”沙漏流速。徐明指尖的温暖触碰,在这一刻竟让她无端感到一丝…不合时宜的、可能触怒某个观察者的危险。
“哦,有。”徐明迅速恢复了常态,从车里抽出纸巾递给她,语气轻松地岔开话题,“喏,擦擦。你这吃相,让病人看见,温大医生的威严可就扫地了。”
温念接过纸巾,低头擦拭着指尖的蜂蜜,也借此避开了徐明的目光。纸巾粗糙的触感摩擦着皮肤,带来轻微的刺痛感。她擦得很用力,仿佛要擦掉某种无形的沾染。
“对了,”徐明靠在车边,状似随意地提起,“下周五我大学同学聚会,在城东那个新开的星空露台餐厅,听说夜景不错。一起去?你也该放松放松了,别整天泡在病历堆里。”
下周五?温念的心猛地一沉。那是沈厌强行“延长”的半小时治疗时间后段!她几乎能立刻想到沈厌那双冰冷的、带着审视的眼睛,和桌上那个必须“误差归零”的沙漏。拒绝徐明?理由是什么?说她要为一个病人“校准沙漏”?
“我…可能不行。”温念的声音有些干涩,她不敢看徐明的眼睛,“那天…排了重要的治疗。”
“又是治疗?”徐明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难以掩饰的失望和无奈,“温念,你这几个月推掉多少次了?上次露营,上上次话剧首演…我们上次约会是什么时候?上周三中午在你办公室吃外卖?”他抬手揉了揉眉心,那点强装的轻松终于挂不住了,“我知道你的病人很重要,但…我们呢?”
温念哑口无言。路灯的光线在她低垂的眼睫下投出浓重的阴影。包里的病历本沉甸甸地压着她的肩膀,沈厌无声的剪影仿佛还烙在视网膜上。一边是男友带着温度的邀约和委屈的控诉,一边是病人冰冷精准的要求和无声的威胁。她像被夹在两道不断合拢的高墙之间,几乎喘不过气。
“徐明,我…”她想解释,却找不到任何能同时安抚两边的词语。疲惫如同潮水般彻底淹没了她。
就在这时,徐明忽然伸手,不是碰她的脸,而是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他的手指温热而有力,指腹带着长期握电烙铁留下的薄茧。
“你手腕怎么了?”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严肃的关切。
温念低头一看,自己右手腕内侧,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浅浅的、暗红色的划痕,大约两厘米长。是下午在陈远病房,试图阻止他突然撞墙时,被束缚衣粗糙的边角蹭到的。当时完全没在意。
“没事,不小心蹭的。”她下意识地想抽回手。
徐明却握得更紧了些,拇指指腹极其轻柔地拂过那道伤痕的边缘。他的眉头紧锁,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温念疲惫的脸,又抬眼,若有所思地看向医院大楼那灯火通明的玻璃幕墙。十楼那个剪影,不知何时己经消失了。
“温念,”徐明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温念从未听过的、混合着担忧和某种沉重决断的意味,“你确定…你只是‘蹭’到了工作?”
他没有点破,但目光里的探究和那紧握着她手腕的力道,让温念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他察觉到了?察觉到她的疲惫,她的闪避,她身上那股不属于他的沉重气息,还有…那道来自高处的、冰冷的视线?
“我…”温念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夜风吹过,带着蜂蜜烤翅残留的甜香和她身上消毒水的味道,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缅北的焦糊气息,混合成一种复杂难辨的气息,萦绕在两人之间。
徐明看着她的眼睛,没有再追问。他只是缓缓松开了她的手腕,将那个装着蜂蜜烤翅的纸袋塞进她怀里。
“鸡翅趁热吃。”他拉开车门,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温和,却多了一层不易察觉的隔膜,“累了就早点休息。聚会…再说吧。”
他坐进驾驶座,发动了车子。引擎低沉的轰鸣声在安静的停车场里格外清晰。
温念抱着温热的纸袋站在原地,看着SUV的尾灯汇入城市的车流,消失在霓虹闪烁的远方。手腕上被他握过的地方,还残留着温热的触感和一丝隐隐的压力感。她低头,看着纸袋里金黄油亮的鸡翅,那甜蜜的香气此刻却让她胃部一阵翻涌。
她抬起头,再次看向十楼那扇窗户。玻璃映着室内的灯光,一片明亮,空空如也。沈厌的剪影消失了,但他留下的冰冷气息和那个倒扣的沙漏,却像无形的枷锁,牢牢地套在了她的心上。
蜂蜜的甜味在夜风中飘散。温念站在光与暗的交界处,抱着那份温暖的慰藉,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寒冷和孤独。玻璃幕墙上,清晰地映出她单薄的身影,和身后那座巨大、明亮、却仿佛藏着无数双眼睛的白色医院。
徐明最后那句没有问出口的“你还好吗?”,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沉甸甸地压在了她的沉默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