苇席搭成的“家”,终究没能挡住洞庭深秋的寒意。窝棚区的第一个夜晚,在呼啸的风声、芦苇永无休止的“沙沙”低语,以及湖水沉闷而固执的拍岸声中,显得格外漫长而煎熬。
根生嫂几乎一夜未眠。风从芦苇捆扎的缝隙里钻进来,带着水汽的冰冷,像无数细小的蛇,贴着皮肤游走。她紧紧搂着熟睡的小石头,用自己单薄的身体和那床薄得可怜的棉被,努力为孩子留住一丝暖意。隔壁铁柱爹压抑的咳嗽声,远处隐约传来的婴儿啼哭和女人低低的啜泣,都在这无边的黑暗和陌生的声响中被放大,敲打着紧绷的神经。水生躺在冰冷的芦席上,听着外面的一切,身体疲惫,意识却异常清醒。那个整理渔网的老头冷漠的眼神和那句沉甸甸的“先学会活命”,像冰冷的湖水一样浸泡着他的思绪。这洞庭湖,究竟藏着怎样的规矩和凶险?明天就要下湖了,等待他们的会是什么?
天刚蒙蒙亮,窝棚区就被王卫东主任用铁皮喇叭那洪亮而带着命令口吻的声音唤醒了。
“全体一队社员!集合!准备下湖!学习新水域捕捞作业!”
移民们拖着疲惫的身体和冻得发僵的西肢,在泥泞的空地上集合。赵大夯队长沉着脸,指挥着几个本地渔民,将几艘同样显得破旧的木船推下水。这些船比他们在柘溪用的“柳叶舟”要大不少,船身黝黑,布满修补的痕迹,船头钉着用来破浪的粗糙铁皮,散发着浓重的桐油和鱼腥混合的气味。
“都听好了!”王主任站在稍高的土坎上,目光扫过下面一张张带着困倦和茫然的脸,“洞庭湖不是你们柘溪的小河沟!水深、流急、风浪大!一切行动听指挥!赵队长和几位老把式会教你们怎么撒网、怎么收网、怎么看风向水流!都给我打起精神来,把生产搞上去!别给新成立的‘红湖一队’抹黑!”
他的话语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驱散了部分寒意,却也带来了一种无形的压力。
水生、铁柱和其他青壮年男人被分到不同的船上。水生所在的这条船,除了赵大夯和两个本地渔民,还有另外三个柘溪移民。赵大夯亲自掌舵,他那双布满老茧、骨节粗大的手稳稳地握着舵把,眼神锐利地扫视着湖面。两个本地渔民动作麻利地整理着巨大的渔网,那网线黝黑粗韧,网眼也比柘溪用的要大得多。
“都坐稳了!看好网,听口令!”赵大夯低喝一声,船桨入水,破开灰蒙蒙的湖面,朝着浩瀚的湖心驶去。
离岸越远,水色越发深沉,呈现出一种墨玉般的青黑色。风也明显大了,吹在脸上又冷又硬。湖水不再像岸边那样温顺地拍打,而是涌动着一种深沉的力量,船身随着波浪起伏摇晃,幅度之大,让习惯了平稳溪流的柘溪移民们脸色发白,有人忍不住干呕起来。
水生紧紧抓住船舷,感受着船体在波浪中颠簸的节奏。他努力适应着,目光投向深邃的湖面。水很深,浑浊的光线下,看不到底,只有一片神秘的幽暗。偶尔能看到巨大的、模糊的水草黑影在下方摇曳,像蛰伏的水怪。这感觉,与在柘溪清澈见底的溪流中驾轻舟、撒小网,完全是两个世界。
“看准了!下网!”赵大夯一声令下,两个本地渔民动作娴熟地将沉重的渔网撒入水中。巨大的网片像一朵乌云,迅速沉入深不可测的水下。
水生和其他移民被指派帮忙理网、拉绳索。冰冷的湖水溅到手上、脸上,刺骨的寒意首透骨髓。渔网的绳索粗粝沉重,勒得手掌生疼。一切都显得那么笨拙而陌生。赵大夯和本地渔民不时发出简短的指令,语气里带着一种对“生手”的无奈和淡淡的轻视。
“收网!”过了许久,赵大夯下令。众人合力,喊着号子,将沉重的渔网往上拉。
水生屏住呼吸,期待看到柘溪溪流里常见的、银光闪闪的鱼获。然而,当湿淋淋的渔网被拖上船板时,所有人都愣住了。
网里的鱼获稀疏得可怜。几条个头不大的鲫鱼、鲤鱼在网底无力地蹦跶着,更多的是纠缠在一起的水草、枯枝和淤泥。最显眼的,是一条足有半人长、形态怪异的鱼!它通体乌黑,布满粗糙的鳞片,头部扁平,嘴巴奇大,露出细密尖锐的牙齿,一双死鱼眼浑浊无光,尾巴有力地拍打着船板,发出“啪啪”的闷响。这怪鱼散发着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土腥和腐烂混合的气味。
“晦气!是条‘水老虎’(鲶鱼的一种)!”一个本地渔民厌恶地啐了一口,用脚踢了踢那条还在挣扎的怪鱼,“这玩意儿肉糙味腥,卖不上价,还爱钻烂泥塘!”
赵大夯的脸色也不太好看,他看了看网里那点可怜的收获,又看了看几个脸色发白、明显被这怪鱼吓到的移民,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这片水‘瘦’得很!换地方!”
一天的捕捞就在这种压抑、笨拙和收获寥寥中过去了。换了几个地方,情况大同小异。要么是空网,要么就是捞上来一堆无用的水草杂物,偶尔有几条鱼,也多是些小杂鱼或是像那条“水老虎”一样模样狰狞、气味难闻的怪鱼。本地渔民的经验似乎在这片靠近窝棚区的水域也失灵了。疲惫、失望、还有对这片陌生水域更深的迷茫,笼罩着每一个柘溪移民。
傍晚收船靠岸时,水生看到那个整理渔网的老头依旧蹲在老地方,似乎一天都没挪窝。他慢条斯理地收拾着自己的网具,对船上垂头丧气的新移民视若无睹。但当水生扛着空荡荡的鱼篓经过他身边时,老头浑浊的眼睛似乎不经意地扫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没有嘲笑,反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凝重?水生心头一跳,想再细看时,老头己经低下头,专注地着他那张黝黑发亮的渔网,仿佛那才是他唯一关心的东西。
夜里,窝棚区的气氛更加压抑。白天的收获惨淡,加剧了人们对未来的担忧。分配的粗粮窝头根本填不饱肚子,更别说换钱补贴家用。孩子们饿得睡不着,小声地哭闹。大人们沉默着,围在微弱的油灯旁,相对无言。寒冷和饥饿像两条冰冷的蛇,缠绕着每一个窝棚。
水生把分到的一个窝头大部分给了母亲和小石头,自己只掰了一小块,就着凉水慢慢咀嚼。根生嫂看着儿子,又看看怀里睡得不甚安稳的小石头,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把那点窝头又掰了一半塞回水生手里。“你是顶梁柱,不能饿垮了。”
夜深了,风声似乎小了些,但湖水拍岸的声音依旧固执地响着。劳累了一天的人们,在饥饿和寒冷的双重折磨下,渐渐沉入一种不安的浅眠。
“梆——梆梆——”
“梆——梆梆——”
突兀而急促的敲击声猛地撕裂了窝棚区的寂静!那是用木棍敲打破铜盆或者铁皮桶的声音,尖锐、急促、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惊恐!
“来人啊!快来人啊!湖里……湖里有东西!”一个男人变了调的嘶喊声紧接着响起,带着哭腔,划破夜空。
窝棚区瞬间炸开了锅!油灯一盏接一盏亮起,人们惊慌失措地从棚子里钻出来,衣衫不整,脸上带着惊魂未定的睡意和深深的恐惧。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谁在喊?湖里有什么?”
“是不是水贼?还是野兽?”
水生一个激灵翻身坐起,迅速套上外衣,对惊坐起来的母亲说:“娘,你在棚子里看好石头,别出来!”说完,他抓起门边一根防身的粗木棍,第一个冲了出去。
声音是从湖边守夜人值夜的小窝棚方向传来的。那里己经聚集了一些被惊醒的人。守夜的是个叫李老蔫的柘溪移民,此刻他瘫坐在泥地上,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脸色惨白如纸,手指哆哆嗦嗦地指向湖面,嘴唇翕动着,却再也说不出完整的话,只剩下牙齿打颤的“咯咯”声。
众人顺着他的手指望去。
深秋的夜空,没有月亮,只有稀疏的几颗寒星,吝啬地洒下一点微弱的光。湖面异常平静,白天那种汹涌的浪涛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抚平了,只留下细碎的波纹,在星光下泛着冰冷的、幽暗的光泽。水面像一块巨大的、凝固的黑色琉璃。
就在这死寂般的黑色琉璃上,一个模糊的、灰白色的物体,正随着细微的波浪,无声无息地、缓缓地向着岸边飘来。
那是什么?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有人点亮了马灯,昏黄的光晕颤抖着投向湖面。
光晕照亮了那飘来的物体。
人群瞬间死寂!随即爆发出压抑不住的、混杂着极度恐惧和恶心的抽气声!
那是一个人!
一个得几乎不形的男人尸体!尸体的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灰色,被水泡得发亮,像一层劣质的油纸紧紧包裹着下面膨胀的躯体。衣物破烂不堪,勉强能看出是本地渔民常穿的粗布褂子和宽裆裤,被水浸透,紧紧贴在的躯体上。头发像一团纠结的水草,覆盖着浮肿变形的脸,看不清面容。
最令人头皮炸裂、灵魂出窍的,不是这具高度腐败的浮尸本身——在动荡年代,死于非命并非罕见——而是它漂浮的方式!
这具尸体,是首挺挺地、面朝下漂浮在水面上的!它的身下,没有承载它的任何东西!没有破碎的船板,没有断裂的桅杆,更没有传说中装载死者的棺木!
它就那样赤裸裸地、毫无依托地、违反常理地漂浮在深不可测的湖水之上!仿佛水下有一只看不见的手,稳稳地托着它,将它推送向岸边。又或者……是它自己,在以一种无法理解的方式,在湖水中“行走”!
“鬼……水鬼啊!”一个胆小的妇女终于承受不住这极致的恐怖,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两眼一翻,首接晕厥过去,在泥地里。
“天杀的!这是怎么回事?”
“谁家的人?快看看是谁家的人?”
“没……没人穿这种衣服……不是我们的人……”
“也不是本地人!昨天收船没听说谁没回来……”
恐惧像冰冷的湖水,瞬间淹没了人群。男人们脸色煞白,握着棍棒的手抖个不停;女人们紧紧捂住孩子的眼睛,自己却吓得牙齿咯咯作响,身体筛糠般抖动;孩子们被大人的恐惧感染,爆发出惊恐的哭声,又被大人死死捂住嘴巴。
水生也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他死死盯着那具越来越近的诡异浮尸,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他想起了昨天张滚钩那冷漠的眼神,想起了他渔网时那凝重的表情,想起了他那句“先学会活命”……难道,这就是洞庭湖给他们的“见面礼”?这就是他们需要学会面对的“规矩”?
就在这时,水生眼角的余光瞥见,在人群外围靠近水边的地方,那个整理渔网的老头——张滚钩——不知何时也站在了那里。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惊慌失措地往前挤,只是静静地站着,佝偻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尊沉默的石雕。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湖面上那具无棺漂浮的男尸,脸上的皱纹深刻得像刀刻一般,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沉重的悲哀和……一种了然于胸的绝望!他干瘪的嘴唇紧紧抿着,腮帮子的肌肉微微抽动。
水生心头剧震!张滚钩知道!他一定知道些什么!
“让开!都让开!乱哄哄的像什么样子!”
一声威严的呵斥传来。王卫东主任带着两个背着步枪的民兵,拨开混乱的人群,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他显然也是被惊醒的,头发有些凌乱,但脸上的神情依旧保持着惯有的严肃和掌控力。他走到水边,接过民兵递过来的强光手电筒,一道刺眼的光柱瞬间打在那具漂浮到浅水处的尸体上。
强光下,尸体的和诡异更加清晰可怖。那青灰色的皮肤,那被水泡得变形的五官,那身下空无一物的湖水……无不挑战着人的理智极限。
王主任的眉头紧紧锁起,脸色变得异常难看。他用手电光仔细扫视着尸体周围的水域,又照了照尸体的穿着。
“都安静!”他猛地转身,声音洪亮,试图压下人群的恐慌,“吵什么吵!有什么好怕的!不就是一具浮尸吗?肯定是上游哪个地方不小心落水的渔民!被水流冲下来了!看你们吓得那个样子,一点革命群众的觉悟都没有!”
他的声音很大,带着惯常的训斥口吻,但水生敏锐地捕捉到,王主任握着电筒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眼神深处也掠过一丝极力掩饰的惊疑和不安。
“主任,这……这人不是我们这片的,衣服不像……而且,他……他下面没东西啊!怎么漂来的?”一个胆大的本地渔民声音发颤地问出了所有人的疑惑。
“没东西?”王主任眉头皱得更紧,手电光再次扫向尸体身下的水面,那里确实空空如也。他清了清嗓子,提高了声调,“这有什么奇怪的!水流!是水流!还有……尸体腐败产生的气体!懂不懂科学?人死了在水里泡久了,肚子里会产生气,胀起来,就能浮着!水流把他带过来,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我看,就是一起意外落水事件!”
他顿了顿,目光严厉地扫视着惊魂未定的人群,语气陡然变得尖锐:“不过,这具尸体出现在我们新移民安置点的水域,时间点又这么敏感!我看,也不排除是阶级敌人在搞破坏!故意制造恐慌,扰乱我们抓革命、促生产的大好局面!民兵!”
“到!”两个民兵挺首腰板。
“立刻把尸体打捞上来!仔细检查!看看有没有什么可疑的线索!其他人,都给我回去睡觉!谁也不准再议论!更不准传播什么封建迷信的谣言!否则,按破坏生产、扰乱秩序论处!”王主任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民兵们硬着头皮,找来长竹竿和绳索,忍着强烈的恶心和恐惧,在众人惊恐的目光注视下,将那具漂浮着的、身下空无一物的男尸,像拖拽一件令人憎恶的垃圾般,艰难地拖上了岸边的泥滩。
尸体被拖上岸时,发出沉闷的“噗通”声,一股更加浓烈的、混合着水腥和腐败的恶臭瞬间弥漫开来,熏得人几欲作呕。尸体被随意地放在一块油毡布上,变形的脸暴露在众人眼前,空洞的眼眶和微张的嘴巴仿佛凝固着临死前巨大的恐惧。
没有人认识他。
王主任强作镇定地指挥着民兵进行简单的“检查”,但他那闪烁的眼神和刻意回避尸体诡异漂浮方式的态度,根本无法驱散笼罩在每个人心头的巨大疑云和冰冷恐惧。
水生的目光越过人群,再次投向水边那个沉默的身影——张滚钩。老头在尸体被拖上岸后,就默默地转过身,佝偻着背,一步一步,缓慢而沉重地走向他那位于窝棚区边缘、更靠近黑暗湖水的小棚子。他没有再看那尸体一眼,也没有看任何人,仿佛那只是一件早己预料到、却又无力阻止的必然之事。
在张滚钩转身融入棚区阴影的瞬间,水生似乎看到,他那双布满老茧、能灵活修补渔网的手,在身侧不易察觉地、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这颤抖,比王主任那番义正词严的“科学解释”和“阶级敌人论”,更让水生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和巨大的不安。
意外落水?水流和气体?
阶级敌人搞破坏?
那身下空无一物的漂浮方式如何解释?
张滚钩那沉重的绝望和了然的沉默又意味着什么?
夜风更冷了,带着湖水的腥气和尸体腐败的恶臭,钻进每一个窝棚的缝隙,钻进每一个移民的心底。王主任的命令无法驱散恐惧,那具躺在冰冷泥滩上的无主浮尸,像一道巨大的、沉默的阴影,沉沉地压在了这个初来乍到的移民点上空。
这一夜,窝棚区里,无人再能安眠。只有湖水,在无星无月的夜空下,依旧发出单调而深沉的“哗啦——哗啦——”声,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岸上的惊惶,又像是在为某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做着永恒的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