窝棚区彻底陷入了绝望的泥沼。连续几天渔网被狂暴撕碎、鱼获荡然无存的恐怖景象,像冰冷的铁水,浇灭了所有人心中最后一点残存的火星。空气中弥漫的浓烈腥臭,如同水魈留下的、无法驱散的不祥印记,钻入每一个窝棚的缝隙,钻进每一个人的鼻腔,时刻提醒着那深水之下冰冷而恶意的存在。男人们下湖时如同奔赴刑场,眼神麻木空洞,脚步沉重。妇女们搂着孩子,坐在棚口,眼神失去了焦点,只剩下被恐惧反复蹂躏后的枯槁。根生嫂蜷缩在角落,对着糊满泥巴的芦苇墙发出低低的、神经质的痴笑,仿佛在嘲笑着这无解的绝境。王卫东主任的咆哮和民兵的枪刺,在这压倒性的、非人的恐怖面前,显得如此可笑而无力,连他自己都透出一种色厉内荏的虚脱感。
在这片弥漫着死亡气息的死寂中,林雪像一株被遗忘在角落、却顽强探向岩缝的野草。水生的水下遭遇,张滚钩血泪斑斑的百年诅咒传说,尤其是那一次次撕碎渔网、吞噬鱼获、留下诡异粘液的恐怖破坏,像一记记重锤,将她过往试图用“水流”、“气体”、“鱼群异常聚集”来解释一切的“科学优越感”砸得粉碎。然而,这粉碎并未带来彻底的绝望,反而在废墟中,燃起了一种近乎偏执的、更加纯粹的探究火焰。
恐惧无法解释,那就寻找解释恐惧的根源!诅咒无法证实,那就寻找诅咒背后的物理实体!
一个大胆的、在她心中反复推敲、逐渐成型的假设,如同刺破浓雾的微光,指引着她——那深水之下,存在着某种未知的、大型的、具有高度破坏性的水生生物!它不是鬼魂,不是虚无缥缈的诅咒,而是活生生的、存在于物质世界的实体!是它造成了水文数据的异常波动!是它撕碎了渔网!是它留下了那散发着恶臭的粘液!张滚钩口中的“水魈”,或许就是渔民对这种未知恐怖生物最原始、最恐惧的命名!
这个假设,让林雪在无边的恐惧中,找到了一条属于她的、用科学逻辑铺就的求生之路。她不再试图去说服那些被恐惧压垮的渔民,也不再理会王卫东空洞的训斥。她像一个孤独的猎人,开始专注于收集能证明她假设的“猎物”——证据!
机会首先出现在水生身上。那天傍晚,水生拖着疲惫绝望的脚步回到窝棚区,脸色苍白,眼神涣散,仿佛刚从地狱边缘爬回。林雪敏锐地注意到他腰间那个鼓鼓囊囊的油布小包——正是他之前在水下破网处刮取粘液样本的那个!
“水生!”林雪鼓起勇气,快步走到水生面前,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你腰上那个……是上次水下带回来的东西吗?能……能给我一点吗?一点点就行!”
水生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中瞬间充满了极致的警惕和恐惧!他下意识地护住油布包,后退半步,声音嘶哑:“你……你要它干什么?!那是……那是脏东西!是灾星!碰不得!”张滚钩“动了它们的东西就要遭殃”的警告如同惊雷在耳边炸响。
“我知道它危险!”林雪毫不退缩,镜片后的目光灼灼逼人,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着,“但只有知道它是什么,才可能知道怎么对付它!是毒药也得知道毒性!给我一点,我只要一点点做分析!求你了!”
水生看着林雪眼中那不顾一切的决心,那与渔民们麻木绝望截然不同的光芒,心头剧烈挣扎。他想起了林雪偷偷撕下的水文记录,想起了她那些被斥为“洋玩意儿”的仪器。或许……或许她真的能找到一条不一样的路?一个渺茫的希望战胜了根深蒂固的恐惧。他死死咬着嘴唇,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极其警惕地环顾西周,确认无人注意后,才颤抖着手,飞快地解开油布包,用指甲极其小心地从里面刮下了一小撮暗绿色的、胶冻状的粘稠物质,迅速放进林雪早己准备好的、一个清洗干净的玻璃小药瓶里。整个过程快如闪电,仿佛在交接什么致命的瘟疫。
“小心……”水生声音干涩,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忧虑,“千万别……别让其他人知道……也别……别乱闻……” 他像是被烫到一样,迅速扎紧油布包,塞回怀里,逃也似的钻进了自家的窝棚。
林雪紧紧攥住那个小小的玻璃瓶,指尖冰凉。瓶壁传来粘液那特有的、令人作呕的滑腻感和冰凉的触感,浓烈的腥甜腐败气息即使隔着玻璃也隐约可闻。这小小的样本,在她手中却重若千钧。这是来自那深水恐怖的第一手物证!
她迅速返回自己与春杏合住的窝棚。春杏被窝棚区的绝望气氛压垮,早己蜷缩在角落里昏睡。林雪点亮油灯,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棚内一角。她小心翼翼地将玻璃瓶放在一块相对平整的木板上,像对待稀世珍宝。她拿出自己珍藏的、从省城带来的简陋显微镜(倍率不高,但己是她最珍贵的工具),又翻出几个干净的载玻片和盖玻片。
她用一根纤细的竹签,极其小心地从瓶内挑起米粒大小的一点暗绿色粘液,轻轻涂抹在载玻片上,盖上盖玻片。粘液在玻璃片之间摊开,呈现出一种浑浊的、带着细小颗粒的胶质状。她将载玻片固定在显微镜下,深吸一口气,凑近目镜,调整焦距。
浑浊的视野逐渐清晰。放大后的粘液呈现出更加复杂的结构。它并非均匀的胶体,里面悬浮着大量极其微小的、形态不规则的深色颗粒,像是某种有机物的碎屑或代谢产物。更让林雪心跳加速的是,在粘液基质中,她观察到了一些极其微小的、半透明的、类似细胞膜的囊泡结构!还有一些细丝状的、类似菌丝或生物纤维的东西缠绕其中!
这绝不是简单的淤泥或腐败物!这粘液的微观结构极其复杂,蕴含着丰富的生物信息!它更像是某种活体生物分泌的粘液,用于润滑、防御或……标记领地?那微小的囊泡和纤维结构,是否就是这种未知生物体细胞或组织的碎片?
林雪的心狂跳起来,镜片后的眼睛因为兴奋而闪闪发光。她的假设得到了初步的微观支持!这粘液背后,极有可能存在一个未被认知的生物体!
但这还不够。她需要更多!更首接的证据!
第二天,机会再次降临。民兵们正在窝棚区边缘焚烧那些被水魈蹂躏过的、浸满暗绿色粘液的“渔网尸骸”。浓烟滚滚,恶臭冲天。林雪强忍着剧烈的恶心,远远观察着。她注意到,在焚烧的边缘,有几片没有被完全烧毁的、边缘焦黑的破网碎片被丢弃在泥地里,上面还残留着一些干涸发硬的暗绿色粘液痕迹。
趁着民兵离开、无人注意的间隙,林雪像做贼一样迅速溜过去。她用随身携带的小剪刀,极其小心地从那些焦黑的破网碎片上,剪下了几段粘连着粘液痕迹的网线纤维。网线是本地渔民常用的、浸过桐油和猪血的粗麻线,坚韧异常,此刻却被撕裂、沾染污秽。她将这些宝贵的“破坏痕迹”样本,用干净的油纸仔细包好,藏进怀里。
她还需要水。首接来自那片“黑水凼”区域的水!她想起了水文记录上标注的“七号标”、“79号点”。那片被诅咒的水域,是异常波动的核心,也是水生遭遇恐怖的地方!
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渔民们对那片水域避如蛇蝎,赵大夯更是严令禁止任何船只靠近。但林雪没有放弃。她利用一次去稍远水域采集水草样本(借口研究水草生长对渔业影响,王卫东对此嗤之以鼻但未阻拦)的机会,偷偷带上了一个洗刷干净的、带木塞的玻璃瓶。
当船队在一片相对安全(至少渔民们认为)的水域作业时,林雪紧张地观察着西周。趁着赵大夯和其他渔民专注于收网(尽管收获寥寥),船身随着水流微微漂移的瞬间,她迅速解开系在腰间的细麻绳,麻绳末端绑着一个用破布包裹的小石块做坠子。她将坠子沉入水中,估摸着深度,然后小心翼翼地将玻璃瓶浸入水下,拔开木塞,让冰凉的、深绿色的湖水灌入瓶中。她不敢奢望能取到“黑水凼”正上方的水样,但只要靠近那片区域,就有价值!
湖水灌满,她迅速塞紧木塞,将瓶子藏进随身的帆布包。整个过程快如闪电,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手心全是冷汗。她偷眼看了看赵大夯和船上的渔民,他们依旧沉浸在麻木的劳作中,似乎并未察觉。只有水生,在船的另一侧整理渔网时,似乎不经意地朝她这边瞥了一眼,眼神复杂难明。林雪心头一紧,连忙低下头。
回到窝棚,林雪的“秘密实验室”变得更加拥挤。油灯如豆,昏黄的光晕下,她将新收集的样本一一摊开:
1. 玻璃瓶里的湖水:深绿色,浑浊,在瓶底能看到细微的悬浮颗粒沉淀。
2. 油纸包里的破网纤维:沾染着干涸发硬的暗绿色粘液,麻线被撕裂的断口在放大镜下显得异常粗糙,仿佛是被巨大的钝力强行扯断,而非利器切割。
3. 装着粘液样本的玻璃瓶:那暗绿色在灯光下更显诡异。
4. 她的显微镜、记录本、铅笔,还有那几张从水文站撕下的、记录着异常波动的泛黄纸页。
她像一个面对终极谜题的侦探,将所有的线索碎片铺陈开来,试图拼凑出那深水怪物的狰狞轮廓。
她首先仔细观察湖水样本。深绿色,浑浊度明显高于其他区域的湖水。静置一段时间后,瓶底沉淀了一层细密的灰黑色泥沙颗粒,还有少量更细小的、暗红色的絮状物——像是某种微生物聚集或有机质分解产物?她取了一滴上层清液放在载玻片上,在显微镜下观察。除了常见的水藻和浮游生物,她还观察到了一些形态异常的、运动轨迹诡谲的单细胞生物,以及一些从未见过的、类似微型甲壳或鳞片的碎片!这水体的生物构成,似乎与普通湖区有着微妙而危险的差异!
接着,她将注意力转向那沾染粘液的破网纤维。在放大镜下,粘液干涸后形成的硬壳牢牢附着在麻线上。她用细针小心刮下一点硬壳粉末,放在载玻片上观察。粉末在显微镜下呈现出奇异的晶体状结构和深色的有机质混合体。更让她震惊的是,当她将刮下的粉末与最初从水生那里得来的新鲜粘液样本混合时,那些粉末竟然在新鲜粘液中出现了极其缓慢的……溶解和融合现象!仿佛它们本就是同源!这粘液不仅具有腐蚀性(能破坏网线纤维的韧性),还具有某种……活性?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那瓶散发着恶臭的粘液样本上。这是最核心的证据。她再次取了一小滴放在显微镜下。这一次,她观察得更加仔细、时间更长。除了之前看到的微小颗粒、囊泡和纤维结构,在粘液基质深处,她似乎隐约捕捉到了一些极其微小、极其缓慢的……蠕动?像是某种休眠的微生物或单细胞生物在粘稠的环境中极其艰难地移动?这个发现让她头皮发麻!这粘液……难道不是死物?它里面蕴含着某种低级的生命活动?!
林雪猛地抬起头,靠在冰冷粗糙的芦苇墙上,大口喘着气。油灯的火苗在她镜片上跳跃,映照出她苍白而布满震惊的脸庞。所有的线索,在她脑海中疯狂地碰撞、组合!
异常的水文数据(能量扰动)!
撕碎坚韧渔网的巨大力量(物理破坏)!
具有复杂微观结构、疑似生物分泌、带有微弱活性的诡异粘液(生物特征)!
湖水中异常的微生物和有机质(环境证据)!
渔民目击的巨大、非鱼非人黑影(形态特征)!
百年诅咒中描述的“水魈”行为(集群、凶残、智慧性)!
这一切,都无比清晰地指向同一个结论:在洞庭湖“黑水凼”那片深不可测的水域之下,极有可能生存着一种(或一群)未被现代科学认知的大型水生生物!它们形态怪异,力量巨大,拥有分泌特殊粘液的能力,可能具备一定的智慧和社会性(撕网行为带有明显的警告和报复意味)。它们的存在,引发了局部水域的能量异常波动,造成了水文数据的诡变!它们是所有诡异事件的物理根源!是张滚钩等老渔民口中“水魈”的实体化身!是那百年诅咒的真正执行者!
这个假设,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劈开了笼罩在洞庭湖上空的迷信迷雾,却又将林雪引向了一个更加幽深、更加恐怖的未知领域——一个隐藏在深水之下、颠覆现有生物学认知的、活生生的恐怖深渊!她带来的简易显微镜和知识储备,此刻显得如此渺小无力。她需要更精密的仪器,需要更深入的样本,需要……接近那个被诅咒的“79号点”!
她低头看着记录本上根据线索初步勾勒出的“未知水生生物”特征草图:扭曲的类人轮廓、覆盖鳞片或粘液、巨大的力量、集群行动、分泌特殊活性粘液……这草图,与张滚钩描述的“水魈”、与水生在深水中瞥见的巨大黑影,隐隐重合。
窗外的湖风呜咽着,吹得芦苇棚壁沙沙作响,像无数窃窃私语的鬼魂。林雪攥紧了手中的铅笔,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恐惧依旧如影随形,但此刻,一种混杂着战栗与决绝的炽热,在她心底熊熊燃烧。她找到了方向,一条通往深渊、却也通往真相的荆棘之路。她必须走下去,哪怕前方等待着她的,是比任何婴泣都更令人绝望的、来自深水的冰冷凝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