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滚钩窝棚里弥漫的诡异粘液恶臭和那血淋淋的“百年诅咒”,如同冰冷的毒液,一夜之间浸透了水生的骨髓。黑铁棺、喷涌的黑气、非鱼非人的“水魈”、整船人的离奇死亡、不死不休的纠缠……这些画面如同最恐怖的梦魇,在他脑海里反复上演,挥之不去。他躺在冰冷的芦席上,听着母亲时而模糊的呓语和棚外单调的风声水声,感觉自己的身体和灵魂都被拖入了那片名为“黑水凼”的幽冥水域,再也无法挣脱。张滚钩最后那句“它们……就会缠上你!不死不休!”如同冰冷的铁链,死死锁住了他的脖颈。
恐惧,不再仅仅是对未知的惊惶,而是变成了对某种具体存在的、随时可能降临的死亡的深切认知。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标记的猎物,在深水之下,无数双冰冷、漠然的幽光正死死地“凝视”着他。
这份沉重如山的恐惧并未随着天明而消散。当水生拖着疲惫不堪、如同灌了铅的身体走出窝棚,看到同样脸色灰败、眼神躲闪的渔民们时,一种同病相怜的绝望感在无声中弥漫。王卫东主任那套“破除迷信、大干快上”的晨间训话,在经历了水生的水下遭遇和张滚钩的崩溃后,显得如此空洞刺耳,如同垂死者的呓语。任务指标依旧冰冷地压在每个人头上,像悬在脖颈的利刃。
船队再次驶向湖面。深秋的洞庭湖,铅灰色的云层低垂,湖水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带着铁锈斑驳的暗绿色。寒风凛冽,吹得船帆猎猎作响,也吹得人从骨头缝里发冷。赵大夯站在船头,脸色比天色更阴沉,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狠厉,只剩下麻木的疲惫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惊惧。他指挥布网的动作僵硬而迟缓,目光时不时扫过那深不可测的水域,仿佛在防备着随时可能出现的恐怖袭击。
巨大的渔网被合力抛入水中,网坠带着沉闷的声响沉入那幽暗的深绿之中。渔网落水的瞬间,水生心头猛地一紧。他死死盯着网绳沉入水面的位置,仿佛能穿透浑浊的湖水,看到那潜伏在黑暗中的、扭曲的巨大黑影。张滚钩描述的“水魈”撕扯活人的画面和他在水下遭遇的冰冷凝视,交替闪现。
时间在压抑的沉默中流逝。每一分钟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船上异常安静,只有风声、水浪拍打船帮声和粗重的呼吸声。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像等待宣判的囚徒,目光死死盯着水面,神经紧绷到了极限。
“起网!”赵大夯沙哑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疲惫。
众人合力拉动网绳。起初,网绳上传来的重量感与往日空网时相差无几,这反而让水生心头的不安更甚。他咬着牙,配合着号子声用力拉拽。
突然!
就在渔网即将离开水面的前一瞬,一股异常沉重的、带着强烈阻滞感的力道猛地从水下传来!仿佛网里挂住了千斤巨石!但这沉重感只持续了极其短暂的片刻!
“嘿哟——!”
众人齐声发力,惯性作用下,沉重的渔网被猛地拖离水面!
湿淋淋的网片被甩上船板,发出沉闷的声响。船上瞬间陷入一片死寂!紧接着,是压抑不住的、混杂着失望和更深恐惧的抽气声!
网,破了!
一个足有磨盘大小的、边缘参差不齐的巨大破洞,赫然撕裂在网中央!断裂的网线如同被野兽的利齿硬生生撕扯、咬断,无力地耷拉着。破洞周围,湿漉漉的渔网上,残留着大滩大滩暗绿色的、粘稠的液体!那液体散发着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水生无比熟悉的腥甜腐败气息——正是他在水下遭遇、在张滚钩窝棚里闻到、从破网处刮下的那种诡异粘液!
网里空空如也!除了纠缠的水草、淤泥和几片被撕碎的鱼鳞,连一条小杂鱼都没有!仿佛那巨大的破洞,就是一张贪婪的、吞噬一切的巨口!
“又是它!又是那东西!”铁柱爹的声音带着哭腔,指着那破洞和粘液,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芦苇,“它……它把鱼都吃光了!还……还把网撕了!”
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整条船!男人们脸色煞白,握着网绳的手抖个不停。赵大夯死死盯着那巨大的破洞和暗绿色的粘液,嘴唇哆嗦着,想骂人,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困兽般的低喘。
水生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窜上来。他看着那破洞边缘残留的粘液,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这绝非偶然!这分明是水魈在宣示主权!在警告!在报复!它们撕碎了渔网,吞噬了鱼获,留下了它们独有的、充满恶意的“标记”!张滚钩的话在他耳边轰鸣:“惊扰了它们……动了它们的东西……它们……就会缠上你!”这破网和消失的鱼获,就是缠上他的第一步吗?
船队在一片压抑的恐慌中返航。收获?不存在的。只有渔网上那触目惊心的巨大破洞和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暗绿色粘液。窝棚区死气沉沉,妇女们看着男人空手而归和脸上更深的恐惧,连啜泣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剩下麻木的绝望。
王卫东主任接到报告,脸色铁青地赶到岸边。当他看到那被撕裂的巨大破洞和船上弥漫的诡异腥臭味时,镜片后的眼睛瞬间燃起了暴怒的火焰!他指着那破洞,对着垂头丧气的渔民们咆哮如雷:
“废物!一群废物!连张网都看不住!好好的网弄成这样!鱼呢?鱼都飞了?!这是严重的破坏公物!是消极怠工!是给阶级敌人递刀子!完不成任务,你们统统喝西北风去!”
他的咆哮在死寂的窝棚区上空回荡,却激不起半分波澜。渔民们低着头,沉默着,眼神里充满了疲惫、恐惧和对这种空洞指责的麻木。恐惧己经压垮了他们,王主任的怒火,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然而,王卫东的震怒并未能阻止那来自深水的恶意蔓延。噩梦才刚刚开始。
第二天,同样的水域,不同的船,同样的遭遇!收网时,再次感受到那短暂而诡异的沉重阻滞!拖上来的渔网上,赫然又是两个巨大的、边缘撕裂的破洞!洞口更大,残留的暗绿色粘液更多,腥臭味更加浓烈刺鼻!网里依旧空空如也!
恐惧升级了!如果说第一次是警告,那么第二次就是赤裸裸的示威!水魈似乎在告诉这些渺小的人类:这片水域,是它们的猎场!它们可以随心所欲地撕碎任何闯入者布下的罗网,吞噬任何属于它们的“猎物”!
第三天,恐惧变成了绝望的瘟疫,彻底笼罩了红湖一队。下湖的船只寥寥无几,男人们脸上带着赴死般的悲壮。赵大夯没有训话,只是默默地指挥着剩下的几条船散开。
收网的时刻到了。这一次,甚至没有感受到那短暂的沉重阻滞。网绳异常轻飘地被拉了上来。
当湿漉漉的渔网被拖上船板时,船上死寂得能听到心跳声。
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倒吸一口冷气,连呼吸都停滞了!
这己经不是简单的破洞!
整张巨大的渔网,像是被一只无形的、狂暴的巨手反复揉搓、撕扯过!被拧成了一团巨大、扭曲、湿漉漉的烂麻絮!网线断裂、纠缠、打结,完全失去了原有的形状!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这团“烂麻絮”的每一个缝隙里,都糊满了厚厚一层暗绿色的、胶冻状的粘稠液体!那浓烈到极致的腥甜腐败恶臭,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熏得人头晕目眩,几欲昏厥!
整张网彻底报废!连修补的可能都没有!
渔获?荡然无存!
只有那团被粘液浸透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网尸!
“嗬——!”铁柱爹发出一声如同被掐住脖子的抽气,双腿一软,首接瘫坐在冰冷的船板上,裤裆处迅速洇湿一片。其他渔民也面无人色,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水生站在船边,死死盯着那团被蹂躏得不成样子的渔网和那无处不在的暗绿色粘液,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意瞬间冻结了他的血液。这不是捕食,这是玩弄!是虐杀!是水魈在用最残忍的方式宣告它们的主宰地位!张滚钩描述的“它们饿了……要吃人啊”的疯狂嘶吼,仿佛就在耳边响起!它们撕碎渔网,吞噬鱼获,留下恶臭的粘液……下一步呢?是不是就该轮到……人了?
船队如同送葬的队伍,拖着那团象征着彻底失败和恐怖降临的“网尸”,在死寂中返回窝棚区。消息像瘟疫一样传开。妇女们搂着孩子,眼神彻底空洞,连恐惧的力气都失去了。根生嫂蜷缩在窝棚角落,对着空气发出低低的、神经质的笑声,仿佛在嘲笑着这绝望的世界。
王卫东主任闻讯赶来。当他看到那团被暗绿色粘液彻底浸透、散发着冲天恶臭的“烂麻絮”时,他脸上那惯常的威严和震怒瞬间凝固了!镜片后的瞳孔急剧收缩,脸色由铁青转为煞白,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着。
“这……这……”他指着那团“网尸”,声音第一次失去了控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茫然,“这……这是什么鬼东西?!啊?!谁干的?!是谁在搞破坏?!!”
这一次,没有人回答他。渔民们沉默着,像一尊尊冰冷的石雕。空气中弥漫的浓烈腥臭和那团触目惊心的“网尸”,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力地宣告着:破坏者,绝非人类!也绝非任何己知的“阶级敌人”!
王卫东的目光扫过一张张死灰般的脸,扫过那无声的恐惧和绝望。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再次咆哮,想再次强调“阶级敌人破坏”的论调,但看着眼前这超出常识理解的恐怖景象,那些话硬生生堵在了喉咙里。他猛地抬起脚,狠狠踹在那团散发着恶臭的“网尸”上!
“废物!都是废物!!”他歇斯底里地怒吼着,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一种被彻底挑衅权威的失控而扭曲变形,“连张网都保不住!生产任务怎么办?!上级的指标怎么办?!你们是要把整个生产队拖进泥坑吗?!啊?!”
那团浸满粘液的“网尸”被他踹得滚动了一下,粘稠的暗绿色液体沾上了他擦得锃亮的皮鞋。王卫东像是被毒蛇咬到一样猛地缩回脚,厌恶地看着鞋上的污迹,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他猛地转过身,对着身后同样脸色煞白的民兵吼道:“把这些破烂玩意儿!给我拖走!烧掉!烧干净!别在这里碍眼!”
民兵们硬着头皮,忍着强烈的恶心,找来长竹竿,像处理什么致命的污染物一样,小心翼翼地拨弄着那团散发着冲天恶臭的“网尸”,费力地将其拖离岸边。
王卫东站在泥滩上,胸口剧烈起伏,看着民兵们处理那团污秽,又看了看死寂一片、如同鬼域的窝棚区。他第一次感到了一种无力掌控的恐慌。他的命令、他的口号、他的斗争理论,在这接二连三、超出常理的恐怖破坏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他精心维持的“破除迷信、恢复生产”的假象,被这散发着恶臭的“网尸”彻底撕碎,暴露出了其下深不见底的、令人战栗的深渊。
他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胃液和心头的寒意,声音带着一种色厉内荏的嘶哑:“都给我听着!不管是什么东西在搞鬼!生产任务必须完成!从明天起,所有船集中行动!民兵带枪跟船!我倒要看看,是哪个牛鬼蛇神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兴风作浪!再出问题,唯你们是问!”
他的威胁在浓烈的腥臭和死寂的恐惧中回荡,却激不起一丝涟漪。渔民们麻木地听着,眼神空洞地望着那深不可测的湖水。他们知道,王主任的枪和民兵,面对那深水之下、能瞬间撕碎渔网的恐怖存在,恐怕连一点涟漪都掀不起。
消失的渔获,撕碎的渔网,弥漫的恶臭,如同水魈投下的冰冷战书。生产?任务?在这赤裸裸的生存威胁面前,都成了天大的笑话。窝棚区,这座漂浮在恐怖深渊边缘的孤岛,正被无形的巨手,一点点拖向那名为“黑水凼”的幽冥绝境。而王卫东那无能的狂怒,不过是这绝望交响曲中一个刺耳而可悲的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