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熔炉之路
焦黑的枯枝在靴底发出刺耳的碎裂声,像某种不祥的预兆,碾碎了这片死寂荒野上仅存的生气。瑞恩停下脚步,没有立刻伏低身体——经验告诉他,过度的、不自然的静止,有时比动静更容易招来窥伺。他的目光鹰隼般掠过前方匍匐在地、早己锈得看不出形状的汽车残骸,扫过路边歪斜广告牌上半剥落的“甜蜜之家”宣传画,最后停留在左前方一片被风扯得摇摇欲坠的破败铁丝网后面。影影绰绰,三五个人影。
不是行尸那种拖沓、破碎的摇摆。是活人的机警,带着刻意的隐蔽和观察。陷阱?还是……狩猎?他指骨分明的手习惯性地握紧背上猎枪粗糙的木制枪托,皮革摩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指尖触碰着口袋里那张薄而硬的相片边角——他五岁女儿莉娜咧开豁牙的笑容,定格在褪色的瞬间,那是他心脏唯一尚未结冰的角落。另一侧口袋,只有冰冷的金属存在感提醒着他:八颗子弹。八次选择。或者八次赎罪的机会。
瑞恩没有动,只是略微调整重心,将身形更深地融入旁边半堵坍塌墙体的浓重阴影里。耐心是废墟世界里最珍贵的货币。他听着风呜呜咽咽穿过空荡的车窗,刮过锈蚀的铁皮,如同一首荒凉的丧歌。
对面的人显然也失去了耐心。一阵轻微的响动后,一个人影从铁丝网后方谨慎地探出身来。是个年轻男人,头发剃得极短,露出的头皮泛着青,神情紧绷中带着一股强行堆砌的友善。他身后又跟出两三个人,穿着相对统一的深灰色耐磨工装,虽显破旧却整洁,明显不同于瑞恩这种在风沙和腐肉泥泞里摸爬滚打出来的狼狈。他们手里握着自制的矛或削尖的钢钎,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周围,最后焦点集中在瑞恩藏身的阴影处。
“嘿!那边的!”年轻男人压低声音喊,带着一种刻意温和的腔调,“别紧张朋友!我们没有恶意!看见你一个人……”他目光飞快地在瑞恩身后扫过,似乎在确认是否还有同伴,“……独行很危险。风暴快来了,夜里尸群也会活跃。加入我们怎么样?往东走,‘明日家园’!就在前面不远了!我们有防御墙,干净的水,还有……希望!”
“明日家园”。这个词像投入死水的石子,在瑞恩紧绷的神经上激起一丝涟漪,旋即被更深沉的冰冷覆盖。他喉咙里滚出一声短促、干涩的轻笑,在这片死寂里听得分外瘆人。他从阴影里彻底走出来,站定。长途跋涉耗去了他身上大部分柔软的东西,只剩下一副嶙峋的骨架和一双被残酷磨砺得如同燧石的眼睛。尘土、凝固的血迹和硝烟味混合成他皮肤上洗不去的印记。
“希望?”瑞恩的声音不高,像钝刀刮擦着粗糙的铁皮,字字带着冷峭的棱角,砸在那年轻人强撑的笑容上,“你数过吗?病毒撕开一个人的喉咙需要几秒?人心崩塌成渣,需要多久?”他冰锥般的目光逐一盯过对面几个人的脸,那目光里有经历过太多背弃与绝望的审视。“人性腐烂的进度条,永远比那些满街乱爬的玩意儿,”他下巴朝远处地平线模糊的城市暗影方向抬了抬,“跑得快得多。”
年轻人脸上堆砌出来的善意瞬间裂开了几条缝隙,他身后的同伴也下意识绷紧了握紧武器的指关节,气氛陡然凝固,如拉满的弓弦。
风更猛烈了些,裹挟着沙砾和尘土抽打在身上,带着入骨的湿冷。天空阴沉得如同倒扣的巨大铁锅,闷雷在厚重的云层深处隐隐滚动。要下雨了。在这满是灰烬的土地上,暴雨意味着更多的尸泥、难以通行的黏稠腐土,以及被冲刷出来的、深埋于地下却仍未死透的……东西。不能再耽搁。
瑞恩不再看那些“明日家园”的使者,漠然得如同面对几块石头。他侧身,选了一条更偏也更难行的路。路线迂回,绕开那片铁丝网,绕开那些人和他们指向东方的“家园”邀请。靴子踏过一片松散的碎石堆,发出哗啦的声响,然后他快步消失在几株枯死、扭曲如同鬼爪的焦黑巨树残骸之后。身后,几道复杂的目光还试图穿透那片荒凉,但很快被风沙吞没。
他刚消失不久,“砰”的一声巨响!不是雷声,更像是巨物沉重倒地。紧接着,尖锐凄厉、不似人声的嘶嚎刺破低压的黄昏!
刚刚还在试图拉拢瑞恩的免疫者小队瞬间变了脸色,煞白如同浸透了月光的废纸。“天!那边……厂房!”短发的年轻人惊呼,声音尖利变形。他指向瑞恩相反的方向——大约几百米外,一片半坍塌、如同史前怪兽骨骸的巨大工业废墟带。声音的源头就在那里!
“糟糕!是大群!被困住了吗?”另一个队员声音发颤,恐惧像冰水顺着脊椎爬升。他们能清晰分辨那些嚎叫——混乱、狂躁,数量惊人!
“撤!快撤!”领头的男人低吼,毫不犹豫地转身,深灰色工装在风沙中如同仓皇的幽灵。同伴们立刻跟上,没有人提出折返探查或救援。他们奔向的方向,正是“明日家园”的东方。
巨大的工业厂房轮廓犹如末日巨兽趴伏的遗骸,在越来越昏暗的天光下,投下破碎狰狞的阴影。雨水开始稀稀拉拉地砸落,在锈蚀的金属和污秽的水泥地上溅起混浊的泥点。瑞恩像一道幽暗的风,贴着厂房边缘最深的阴影潜行。他并非冲向那些可怖的嘶吼聚集地,而是本能地朝着声音相对边缘、靠近厂房唯一完整侧翼的一条狭窄缝隙迂回过去。求生者的嗅觉告诉他,那里可能是混乱中的一线生机,一个可供穿透或短暂藏匿的薄弱点。
就在他逼近那条缝隙的瞬间,另一道更加微弱杂乱却更紧迫的声音撕开了尸群的背景噪音!
“跑啊!往这边!”
“小杰!抓住妈妈的手!”
“药!我的药掉了……”
一群灰头土脸的人影,男女老少十几口,正从侧面一条堆满朽烂管道和建筑垃圾的小巷里,亡命地涌向瑞恩看中的那条缝隙!他们如同被飓风掀起的落叶,混乱不堪。队伍核心,一个女人奋力将几个年迈的老人推向缝隙入口,动作近乎粗暴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她裹着破旧的深色斗篷式外套,雨水打湿了兜帽边缘垂下的几缕枯黄头发,贴在她憔悴却线条分明的脸颊上,一双眼睛在昏暗中异常明亮,如同燃烧着最后的炭火。是艾莉。她背上沉重的背包,胸前却用一个简易的布带紧裹着一个三西岁模样、小脸烧得通红、无声无息的孩子。
他们刚冲出小巷,尚未挤进那条生的缝隙,致命的盲区暴露出来——巷口另一边堆叠的破败集装箱后面,黑影晃动!几个游荡的零散行尸被混乱的人声脚步猛然惊醒!
“嗬嗬——”
低沉的尸吼如同地狱的号角在近距离炸响!一只穿着破烂保安制服的行尸扭曲着身体,以超乎寻常的速度猛地扑向离它最近的一个掉队的老人!
“老徐!”队伍末尾响起绝望的哭喊。
千钧一发!
艾莉的目光瞬间扫过那只扑出的行尸,又猛地投向被堵在缝隙前的伙伴们,最终落回怀里滚烫昏迷的孩子。零点零几秒的撕扯!电光石火间,她的手以惊人的决断和速度探入胸前一个鼓鼓囊囊的小包——那里面是她和怀中孩子保命的最后防线——抽出了唯一一个尚有完整标签的透明小药瓶。
“接着!”她厉喝一声,药瓶在空中划出一道短促却坚决的弧线,准确地、甚至是狠厉地砸向扑向老徐的行尸前方地面!
“啪嗒!”
药瓶碎裂在地面一处的、生锈的金属网格上,发出脆响。淡黄色的抗生素粉末混合着雨水,瞬间将小片地面染污。同时飞溅开的碎玻璃渣如同细小的冰晶!
这声音和飞溅物构成的“墙”,短暂地阻碍了那只行尸!
保安服行尸的动作明显一顿,被脚下的玻璃和突然的动静干扰了一下。就是这零点几秒的迟缓,为老人争取了极其宝贵的转身机会!老人踉跄着被同伴拽进了缝隙入口!
然而,艾莉的动作和声音,就像一盏在黑夜中猝然点亮的强力探照灯!不仅吸引了那只保安行尸,更是在瞬间引爆了那个集装箱后面更多的恶意!
“嗷——吼吼吼!!”
更多的、混杂着嗜血的兴奋的嚎叫骤然爆发!集装箱另一侧原本被阻挡视线的开阔区域,哪里是什么零星散尸?!一片恐怖的灰绿色浪潮如同从地底喷涌而出!几十、甚至上百只行尸组成的集群,被艾莉这孤注一掷的动作彻底暴露,并且将全部腐烂头颅齐刷刷地转向了缝隙入口前这混乱、新鲜、毫无遮掩的人类群体!
真正的死亡狂潮!它们从厂房主战场被异变动静吸引分流而出的小股,此刻因艾莉的暴露动作和人群的尖叫,如同嗅到血腥的鲨鱼,汇成了更加恐怖的定向洪流,向着缝隙口疯狂挤压过来!缝隙狭窄,人群涌入的速度在致命的恐惧下竟显得异常缓慢,推挤哭喊声撕心裂肺!
一只动作格外迅疾、佝偻如同剥皮猴子般的行尸,绕过地面散落的障碍物,第一个突破距离,污黑溃烂的手爪首首抓向艾莉身后那个护着母亲的、穿着碎花裙子的小女孩珍妮!
近在咫尺!死亡的腥风己经扑到小女孩煞白的小脸上!队伍里爆发出凄厉的尖叫!
阴影中,瑞恩瞳孔骤然收缩!冰冷的扳机被他手指瞬间压紧。枪口在昏暗中悄无声息地抬起,几乎就要锁定那只瘦猴行尸的脑袋——这将是他人性废墟中微不足道的一次微震。
然而,那熟悉的、烧灼心肺的痛苦药味(空气中炸裂开的抗生素粉末气味如同烧红的铁钉,瞬间穿透鼻腔,狠狠楔入瑞恩头颅深处最脆弱的那根神经!剧痛毫无预兆地爆发,眼前的一切——狰狞扑来的行尸、绝望的人群、艾莉惊愕回望的脸——瞬间被剧烈的白光和嗡鸣撕扯、旋转、扭曲!如同高速旋转的万花筒碎片!),混合着此刻那小女孩撕心裂肺的尖叫,几乎在他脑中撕裂出一道旧日伤疤的幻影!五年前医院那扇冰冷的门后,仿佛又传出女儿莉娜微弱的、烧灼中的呻吟……扣动扳机的力量,鬼使神差地、致命地迟滞了零点一秒!
那瘦猴般的行尸干枯的手臂己经挥到了半空!
就在这时!
砰!咔嚓!
一声沉闷得如同朽木被重击折断的声响抢在瑞恩的子弹前炸开!
那只疾扑的行尸突然以一个诡异且剧烈的幅度向后甩了出去!它的胸口位置赫然出现一个边缘焦黑的孔洞!不是普通子弹洞穿的效果,更像是被某种强烈腐蚀的液体瞬间烧熔贯穿!腐臭的焦糊味立刻在雨水和血腥气中弥漫开!
瑞恩猛地扭头!目光如电扫过厂房顶部一处被腐蚀得只剩下扭曲钢架的二层断裂高台。一抹深色、几乎与环境融为一体的身影一闪而逝,消失在塌落的巨大水泥板和扭曲钢筋的夹缝阴影里,快得如同错觉。那是……什么人?他用的什么武器?
人群爆发出一阵更加混乱的哭喊和推挤!瘦猴行尸被这致命一击带偏,虽未倒下,却像被卡住的齿轮般疯狂地抓挠着自己的胸口,无暇攻击近在咫尺的小女孩珍妮。就是这混乱的空隙!
“快走!”艾莉的声音如同淬火的钢,带着不容置疑的狠厉!她几乎是连拖带拽地将还在愣怔、被吓傻的小女孩珍妮推进了即将被涌上来尸群彻底淹没的缝隙!她自己的动作也因此踉跄了一下!
最后一个人影挣扎着挤进狭窄的缝隙。瑞恩没有任何犹豫,脚下猛蹬地面,如同扑击的猎豹,以最快的爆发力擦着几只抓来的腐烂手臂冲了进去!他眼角的余光捕捉到艾莉艰难地跟上最后一个身影。缝隙深处一片漆黑,如同野兽的喉咙,只剩下外面尸群撞击金属残骸的恐怖闷响、令人牙酸的刮擦声和更加狂躁、仿佛要掀翻整个天幕的嘶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