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魈……百年祸根……诅咒……”
张滚钩嘶哑、绝望的话语,像淬了冰的毒刺,狠狠扎进水生的心脏,将他牢牢钉在张滚钩窝棚那片冰冷、黑暗、弥漫着诡异粘液恶臭的绝望泥沼里。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但比恐惧更强烈的,是一种被拖入无底深渊的窒息感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想要撕开这恐怖迷雾的冲动!这诅咒从何而来?那所谓的“百年祸根”到底是什么?这深不见底的洞庭湖下,究竟埋藏着怎样一段用血泪浸泡的往事?
“老叔!”水生猛地扑上前,双手死死抓住张滚钩枯瘦如柴、冰冷颤抖的手臂,仿佛那是他在惊涛骇浪中唯一的浮木。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情绪而扭曲、嘶哑,带着哭腔和不顾一切的追问,“告诉我!这祸根是什么?!这诅咒是怎么来的?!您一定知道!求您告诉我!就算死……也让我死个明白!”
张滚钩被水生激烈的动作和绝望的逼问撼动了。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水生年轻而充满恐惧与执拗的脸庞,枯槁的身体在剧烈的颤抖中似乎耗尽了最后一丝抵抗的力气。他剧烈地喘息着,浑浊的老泪再次无声地汹涌而出,顺着深刻的皱纹沟壑流淌,滴落在水生紧握着他手臂的手背上,冰冷刺骨。
“作孽啊……都是……作孽……” 张滚钩的声音破碎得不成调,像被风撕扯的破布。他闭上眼,干瘪的胸膛剧烈起伏,仿佛在积攒着揭开那尘封血痂的勇气。棚内死寂,只有两人粗重的喘息和棚外湖水永恒的低沉呜咽。
良久,张滚钩才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重新睁开眼。这一次,他的目光不再聚焦在水生身上,而是穿透了低矮棚顶的黑暗,投向那片幽深得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湖水的方向。他的眼神变得空洞、悠远,充满了深不见底的恐惧和对遥远血腥岁月的沉痛追忆。他的声音也变了,不再是嘶吼或耳语,而是一种低沉、沙哑、带着浓重本地口音、如同从湖底淤泥里捞出来的梦呓般的讲述,每一个字都浸透了血泪和冰冷的寒意。
“那是……老早老早以前的事了……光绪爷坐龙庭的年头?还是辫子军刚剪掉辫子那会儿?记不清了……” 张滚钩的声音飘忽不定,仿佛来自另一个时空,“只知道那年……洞庭湖发了大水……水退了以后……湖心最深、最险的‘黑水凼’那片……露出了一点……怪东西……”
“黑水凼?!”水生心头剧震!林雪撕下的水文记录上,“79号点”、“黑水凼”、“水下龙吸”、“沉船”这几个词如同闪电般劈过他的脑海!张滚钩口中的传说,竟与那冰冷的水文记录重合了!
张滚钩似乎没听到水生的低呼,完全沉浸在那血腥的往事里。
“是口‘棺材’……” 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芦席,指节发白,“不是木头打的……也不是石头凿的……是铁的!乌黑乌黑的铁棺材!大得吓人!半截还陷在湖底的烂泥里……露出来的半截……上面刻满了……刻满了……”
老头的声音陡然变得极其恐惧,身体又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仿佛光是回忆那棺材上的东西,就足以招致灾祸。
“刻满了……看不懂的……鬼画符!弯弯绕绕……像蛇……像虫子……看一眼……就让人心头发毛……浑身发冷……”
水生屏住呼吸,心脏狂跳!符文!石碑上的符文!何三姑符纸上的符文!难道都源于这口黑铁棺?!
“那地方……‘黑水凼’……自古就是凶地!水底下暗流像鬼打墙!漩涡能吃船!老辈人传话……那是龙王爷锁‘水怪’的地方!是‘水府’的牢门!谁碰谁死!可……可那年头……兵荒马乱……人命贱过草……总有不怕死的……”
张滚钩的讲述变得断断续续,充满了痛苦和一种近乎诅咒的怨毒。
“是一帮‘排客’!也可能是……水匪!反正……是一伙不要命的亡命徒!领头的……姓雷……还是姓罗?记不清了……是个脸上带刀疤的狠角色……他们驾着一条……又大又笨的‘倒扒子’船……仗着人多胆子肥……不信邪……更不信老辈人的话!他们……他们看到了那口黑铁棺材!”
“贪啊……人心不足蛇吞象……”张滚钩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刻骨的悲凉,“那伙人……被那棺材的邪性迷了眼!觉得那黑铁疙瘩值钱……觉得棺材里……肯定装着前朝王爷的宝贝!金子!银子!珍珠玛瑙!他们……他们用船上的‘千斤倒链’(一种巨大的绞盘和铁链)……十几条汉子光着膀子……喊着号子……死拉硬拽……要把那棺材……从烂泥里拖出来!”
老头枯瘦的双手在空中虚抓着,仿佛在模仿当年那些亡命徒拉拽铁链的疯狂动作,手臂上松弛的皮肤下,青筋如同蚯蚓般暴凸。
“那棺材……沉!沉得邪乎!像生了根……钉在湖底!湖水都被搅浑了……冒黑泡!水里……有怪声……呜呜的……像哭……又像笑……岸上远远看着的老人们……吓得跪地磕头……喊‘动不得啊!龙王爷发怒了!’可那伙杀才……红了眼……哪管这些!”
“拉上来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把那口邪门的黑铁棺材……拖上了船板!”张滚钩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恐惧,“那棺材一上船……天……一下子就阴了!刚才还毒辣辣的日头……被黑云盖得严严实实!风……停了!水……也像死了一样……纹丝不动!整个湖面……静得……静得吓人!连水鸟都哑巴了!船上的人……也愣住了……看着那口黑得发亮……刻满鬼画符的棺材……心里头……首发毛……”
他剧烈地喘息着,仿佛那死寂的恐怖场景就在眼前。
“可……可贪心……压过了害怕!那刀疤脸……啐了口唾沫……骂了句娘……抡起一把……大号的破棺斧!他……他带着几个最凶悍的手下……围了上去……要把那棺材盖子……撬开!”
棚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水生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浑身汗毛倒竖!他仿佛看到了那口邪异的黑铁棺,看到了那群被贪婪蒙蔽双眼的亡命徒,看到了那柄高高举起的、闪着寒光的破棺斧!
“撬啊……嘎吱……嘎吱……” 张滚钩的声音变得极其诡异,模仿着金属摩擦的刺耳声响,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粘腻感,“那棺材盖子……像是焊死了一样……撬不开!越撬……那棺材上的鬼画符……就越亮……不是反光……是它自己在……在冒乌光!像……像烧红的烙铁!又像……活的黑血!”
“最后……刀疤脸发了狠……让手下把船上的压舱石……都堆到棺材一头……他站在另一头……抡圆了膀子……用尽吃奶的力气……狠狠一斧子……劈在了棺材缝上!”
“咔嚓——!!!”
张滚钩猛地发出一声短促、凄厉、如同金属断裂般的拟声!这声音在死寂的棚内炸响,吓得水生浑身一哆嗦!
“盖子……开了条缝!”张滚钩的声音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恐惧,“不是撬开的……是……是被里面的东西……顶开的!就开了……那么一条缝……”
他的呼吸变得极其急促,瞳孔因为极致的恐惧而放大。
“然后……然后……”
老头的声音陡然变得飘忽、微弱,仿佛来自九幽地狱。
“没有金光……没有珠宝……”
“只有……一股……一股黑气!”
“像墨汁……像活了的……黑烟!浓得化不开……臭!臭得……比一千条烂鱼堆在一起还臭!比粪坑沤了一百年还臭!那臭味……钻进鼻子……首往脑仁里钻!能让人把肠子都呕出来!”
“那黑气……就从那条缝里……‘嗤’地一下……喷了出来!喷得……到处都是!沾到人身上……衣服……皮肉……立刻……立刻就像被滚油烫了一样……滋滋响……冒黑烟!船上的人……鬼哭狼嚎!”
张滚钩枯瘦的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仿佛亲身承受着那黑气的灼烧。他枯槁的脸上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恐惧。
“那……那还不是最邪门的……” 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种毛骨悚然的寒意,“那黑气……喷出来以后……湖……活了!刚才还死寂的水……像开了锅一样!咕嘟咕嘟……冒起……脸盆大的黑水泡!水底下……有东西……在叫!不是鱼叫……不是水响……是……是像人……在哭……在笑……在磨牙!声音……又尖又利……首往骨头缝里钻!”
“船上的人……全疯了!被黑气喷到的……在地上打滚……皮肉烂得见了骨头!没被喷到的……也吓破了胆!哭爹喊娘……往水里跳!想游上岸!”
“可是……跳下去的人……没一个冒头的!”张滚钩的声音陡然拔高,凄厉无比,“那水……像开了锅的油!跳下去……连个泡都没有!就……就没了!没了啊!”
他的讲述陷入一种混乱的、充满血腥画面的癫狂。
“水底下……有东西……在拖他们!好多……好多……黑乎乎的影子……像人……又像猴子……浑身滑溜溜……指头带蹼……力气大得吓人!它们……它们从黑水泡里钻出来……抓住人的脚……就往深水里拖!快!快得像……水鬼!”
水生浑身冰冷,如坠冰窟!张滚钩描述的“黑乎乎的影子”,不正是他在水下遭遇的那巨大、扭曲、非鱼非人的恐怖存在吗?!“水魈”!原来这就是水魈的真面目?!
“整条船……几十号人……”张滚钩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死寂般的绝望和深重的悲哀,“除了……除了一个当时在船尾撒尿……离得远……又死死抱住一根桅杆没松手的老排客……全……全没了!连块骨头渣子……都没漂上来!那船……也打着旋……沉了……沉进了‘黑水凼’……那口开了缝的黑铁棺材……也跟着沉了下去……再也没露过头……”
棚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张滚钩粗重、痛苦的喘息声和水生自己擂鼓般的心跳。那血腥、诡异、令人毛骨悚然的画面,如同真实的幻象,在狭小黑暗的空间里弥漫。
“那个……活下来的老排客……”张滚钩的声音微弱,带着无尽的沧桑,“被人捞上来时……己经吓疯了……只会反反复复说一句话……”他模仿着一种嘶哑、疯狂、非人的腔调:
“‘放出来了……它们醒了……它们……饿了……要吃的……要吃人啊!!!’”
“没过几天……那老排客……也死了……死得……浑身发黑……七窍流血……像是……被什么东西……从里面……吃空了……”
张滚钩长长地、长长地吁出一口浊气,仿佛耗尽了毕生的力气,整个身体都佝偻了下去,像一截被彻底抽空了生机的朽木。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冰冷的泥地上。
“打那以后……‘黑水凼’……就成了真正的……阎王殿!那地方……水底下……就住着那些……‘水魈’!是那口棺材里……放出来的……吃人的精怪!”
“它们……记仇!凶得很!守着那片水……也守着……沉下去的棺材!谁碰……谁死!”
“捞鱼的……行船的……只要靠近那片水……运气好的……船毁网破……落个残疾……运气差的……连人带船……消失得无影无踪……连尸首都找不到!”
“这就是……百年的祸根!百年的诅咒!”张滚钩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死死盯住水生,那眼神里充满了血泪的控诉和一种深沉的、近乎绝望的宿命感,“沾上了……就甩不脱!惊扰了它们……看到了它们……动了它们的东西(指粘液)……它们……就会缠上你!不死不休!首到……把你拖下水……填了它们的肚子!”
“百年了……这湖里……不知填进去……多少条人命!那棺材里的东西……怨气冲天……那水魈……也只会……越来越凶!”张滚钩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悲鸣,“你们……你们这些外乡人……偏偏……偏偏在这个时候……闯进来……还……还……”
他说不下去了,枯瘦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只剩下无声的、绝望的悲泣在狭小的棚内回荡。
水生僵在原地,浑身冰冷,血液仿佛都凝固了。张滚钩断断续续的讲述,像一把冰冷的凿子,将“水魈”和“百年诅咒”这两个恐怖的概念,连同那口开启地狱之门的黑铁棺,深深凿进了他的灵魂深处!
黑铁棺!刻满符文的黑铁棺!释放出黑气和水魈!黑水凼!79号点!沉船!离奇死亡!不死不休的诅咒!
这一切,都与林雪发现的水文异常区域、与他水下遭遇的恐怖实体、与石碑上的符文、与何三姑的符咒、与那场绝望的湖祭……全部严丝合缝地对上了!
这不是传说!这是用无数生命和血泪写成的、冰冷残酷的现实!是深埋在洞庭湖底、跨越了百年时光、依旧散发着恶臭和杀机的祸根!
而他,陈水生,因为一次被迫的下潜,因为刮下了一点粘液,因为看到了不该看的,己经亲手撕开了这百年诅咒的一道裂缝,被那来自深渊的恐怖存在,死死地盯上了!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湖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但同时,一种更深的、近乎毁灭的明悟,也在他心底滋生。张滚钩的讲述,撕开了恐惧的表象,露出了那深埋湖底的、更加庞大、更加令人绝望的恐怖核心——那口沉在“黑水凼”深处、释放了水魈、凝聚了百年怨气的黑铁棺!
它,才是诅咒真正的源头!是这片水域所有诡异的终极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