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幽暗水底爬回惨白日光下的那一刻，水生感觉自己的一部分灵魂永远留在了那片深不可测的墨绿色深渊里。巨大的黑影，冰冷的凝视，鬼魅般的速度，还有那扑面而来的、令人窒息的死亡气息……这些画面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刻入他的脑海，日夜灼烧。他瘫在冰冷的船板上，身体筛糠般抖个不停，牙齿咯咯作响，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嘶喘。无论赵大夯如何厉声追问，无论同伴们如何惊恐摇晃，他都无法组织起一句完整的话，只是用那双空洞、布满血丝、盛满极致恐惧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片吞噬了他的平静与理智的深水，手指神经质地抽搐着，指向那幽暗的所在。
船队在一片死寂的恐慌中狼狈返航。铁柱搀扶着几乎虚脱的水生，每一步都走得异常沉重。窝棚区浑浊的空气、熟悉的泥泞、妇女们压抑的啜泣、孩子们怯怯的目光……这一切人间烟火气，此刻都像隔着一层冰冷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水生的感官仿佛还沉浸在冰冷的水压和那令人作呕的粘液腥甜中，身体内部止不住地一阵阵发冷。根生嫂看到他失魂落魄的样子，空洞的眼神里似乎掠过一丝本能的担忧，但很快又被更深的茫然取代。
恐惧像瘟疫一样，随着船队归来在窝棚区无声地蔓延。水生水下遭遇“怪物”的消息不胫而走。虽然细节模糊，但“巨大黑影”、“非鱼非人”、“鬼魅速度”、“差点回不来”这些碎片，己足以在早己被无棺浮尸、鱼阵死婴、婴泣折磨得濒临崩溃的人群中，引爆新一轮的恐慌风暴。男人们下湖时脸色惨白如纸，眼神躲闪，每一次渔网下水都像在等待命运的审判。靠近湖边的窝棚，天一黑便门窗紧闭（如果那能称之为门窗），油灯通宵不熄，仿佛那点微弱的光亮能驱散来自深水的恐怖。王卫东主任的“破除迷信”训斥，此刻听起来如同隔靴搔痒，苍白得可笑。他砸碎了何三姑的符纸，却砸不开人们心中那扇通往深渊的恐惧之门。
水生蜷缩在自家窝棚冰冷的芦席上，听着母亲时而模糊的呓语和棚外单调的风声水声。白天的经历如同噩梦回放，每一次闭眼，那两点冰冷幽光便如影随形。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渺小。张滚钩那沉重的警告——“莫乱看！莫乱捞！更莫乱问！”——像冰冷的铁链缠绕着他。他看了，他捞了（刮下了粘液），他几乎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可那是什么？那片深水之下，究竟藏着怎样的存在？
这个疑问像毒蛇般啃噬着他的心。恐惧之外，一种更强烈的、想要知晓真相的冲动，如同冰层下的暗流，汹涌奔腾。他想到了张滚钩。那个沉默如礁石、眼神里永远带着沉重忧虑的老头。他一定知道！他那晚湖祭时无声的悲泣，他此刻将自己封闭在黑暗棚内的绝望……都指向一个答案！
夜深人静，窝棚区只剩下风声和湖水永恒的呜咽。水生悄悄起身，看了一眼昏睡中依旧眉头紧锁的母亲和蜷缩在旁的小石头。他深吸了一口带着水腥味的冰冷空气，从贴身衣服里摸出那个小小的油布包——里面是他在水下刮下的、那诡异粘液的样本。他紧紧攥着它，像攥着一块烧红的炭，又像攥着唯一的钥匙。
他像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穿过泥泞的小径，避开巡逻民兵可能经过的地方，来到了窝棚区最边缘、最靠近那片幽暗湖水的地方——张滚钩那个低矮破旧、如同被遗忘的孤坟般的窝棚前。
棚内一片死寂，没有油灯光亮透出。水生站在门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擂鼓般的跳动声。他犹豫了片刻，最终，对真相的渴求压倒了恐惧和犹豫。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扇用破芦席编成的、冰冷潮湿的门帘。
“张……张老叔？”水生压低声音，声音干涩嘶哑，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棚内没有任何回应，只有一片深沉的寂静。
“老叔……是我，水生……”水生又唤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恳求。
死寂。仿佛里面根本没有人。
水生心一横，轻轻掀开了门帘一角。浓重的黑暗扑面而来，混杂着一股浓烈的草药味、陈年渔网的桐油腥气，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老人身上散发的衰败气息。
借着门帘缝隙透进的微弱天光，水生勉强看到棚内的轮廓。张滚钩佝偻的身影蜷缩在棚子最深处角落的芦席上，背对着门口，像一块风干的礁石。他枯瘦的肩膀随着呼吸微弱地起伏，仿佛睡着，又仿佛只是沉浸在那无边的黑暗和绝望里。
“老叔……”水生踏入棚内，声音放得更低，“我……我今天……在水下……看到了……”
他话未说完，蜷缩在角落的那个身影猛地一颤！仿佛被无形的电流击中！紧接着，张滚钩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转过了身。
昏暗的光线下，水生看到了那张脸。
那不再是平日里麻木、沉默、布满深刻皱纹的脸。此刻，张滚钩脸上所有的肌肉都在剧烈地扭曲、抽搐！那双浑浊的眼睛瞪得极大，眼白在黑暗中泛着瘆人的光，瞳孔因为极致的恐惧和难以置信而急剧收缩！他干裂的嘴唇剧烈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野兽濒死般的抽气声！他死死地盯着水生，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个从地狱归来的、带来了不祥预兆的鬼魂！
“你……你……”张滚钩的声音嘶哑破碎，几乎不成调，“你……下水了？！你……看到了？！”
水生被老头这剧烈的反应惊得后退半步，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用力点了点头，声音艰涩：“是……网破了……很大一个洞……赵队长让我下去看……我看到了……一个……一个东西……”他努力组织语言，描述那无法理解的恐怖，“很大……黑乎乎的……不像鱼……有……有手有脚……像个……像个淹死的人……又不像……它……它眼睛……很亮……很冷……看着我……然后……它一下子就扑过来了……快得……快得看不清……”
水生的描述断断续续，充满惊悸，但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张滚钩心上。老头的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脸上的恐惧和绝望浓得化不开。当水生说到“它一下子就扑过来了”时，张滚钩猛地闭上了眼睛，枯瘦的手指死死抠进身下的芦席里，发出“咯吱”的声响，仿佛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水生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最后的决心。他颤抖着伸出手，将那个紧紧攥在手里、己经被汗水浸湿的油布小包递到张滚钩面前，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哭腔：“老叔……你看……这是……这是我从破网的地方……刮下来的……那东西留下的……”
张滚钩紧闭的眼睛猛地睁开！浑浊的目光如同实质般钉在那个小小的油布包上！他枯瘦如柴的手颤抖着伸出来，动作却异常迅疾，一把将油布包夺了过去！他用颤抖的手指，近乎粗暴地撕开油布包的一角！
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混合着鱼腥和深层腐败甜腻气息的恶臭瞬间在狭小的棚内弥漫开来！正是水生在水下闻到、在破网处沾染的那种诡异粘液的气味！
张滚钩将那撕开的一角凑到鼻子下，深深地、近乎贪婪地吸了一口那浓烈的腥臭！随即，他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他枯槁的脸上瞬间褪尽最后一丝血色，变得死灰一片！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恐惧、绝望、痛苦、难以置信……种种情绪如同沸腾的岩浆般翻滚、炸裂！
“呃……呕——！”张滚钩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身体痉挛般抽搐，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吐出来！浑浊的老泪和涎水不受控制地涌出，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流淌，滴落在冰冷的泥地上。
这剧烈的反应，比任何言语都更让水生感到彻骨的寒意！他带来的，不仅仅是粘液样本，更是打开了潘多拉魔盒的钥匙！
良久，张滚钩的干呕才渐渐平息。他瘫坐在芦席上，像一滩烂泥，只剩下胸膛微弱的起伏。他抬起枯槁的手，用破袖口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和污物，再抬起头时，脸上的剧烈情绪似乎被一种更深沉、更彻底的绝望所取代。他望着水生，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愤怒，有悲哀，有怜悯，还有一种……终于走到尽头的释然？
他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声沉重、沙哑、悠远，仿佛从湖底最深的淤泥里挤压出来，带着百年的沧桑和无法言说的疲惫，瞬间充满了整个狭小、黑暗、散发着恶臭的窝棚，也沉沉地压在了水生年轻的心上。
“后生仔……”张滚钩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生锈的铁皮，每一个字都异常艰难，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你……你闯下大祸了……”
他停顿了很久，似乎在积蓄力量，又似乎在抵抗着巨大的恐惧。浑浊的目光越过水生，投向棚外那片无边无际、深不可测的幽暗湖水，眼神里充满了深不见底的敬畏和……一种宿命般的悲凉。
“那……不是鱼……”张滚钩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耳语的恐怖感，仿佛在诉说一个足以招致灾祸的秘密，“那是……‘水魈’！”
“水魈？”水生重复着这个陌生的、带着浓重地方口音和诡异气息的词，心脏骤然缩紧！这个词本身就带着一股冰冷、粘腻、来自深水的恶意！
“是……水魈……”张滚钩的声音如同梦呓，却又异常清晰，“水里的精怪……住在最深最黑的水底下……守着它们的地盘……守着……它们的东西……”
他枯瘦的手指神经质地抠着身下的芦席，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动了它们的东西……”
“或者……惊扰了它们的地盘……”
张滚钩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死死盯住水生，那眼神里充满了血泪的警告和一种深沉的绝望：
“就要遭殃！！”
“这是规矩！是湖里的铁律！”
“你动了它们的网（指刮下粘液），还看到了它们……你……你己经被它们盯上了！”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诅咒的凄厉，“这湖里……埋着百年的祸根！百年的诅咒啊！沾上了……就甩不脱了……甩不脱了……”
“百年祸根？……百年诅咒？”水生如遭雷击，浑身冰冷！张滚钩终于撕开了那沉重的沉默，吐露了核心的秘密！但这秘密带来的，不是解惑，而是更深的、如同深渊般的恐怖！
水魈！百年的诅咒！祸根！
这些词像冰冷的毒蛇，瞬间缠住了水生的心脏，将他拖向一个更加黑暗、更加血腥的未知深渊。他第一次水下遭遇的惊魂，此刻被赋予了更加具体、更加令人绝望的恐怖含义。而张滚钩那痛苦扭曲的脸和浑浊眼中深不见底的悲凉，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这诅咒背后，埋藏着怎样一段用无数生命和泪水写成的、不堪回首的血色往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