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二十三年八月,长安城在肃穆哀思与暗涌的期待中,迎来了新帝登基的大典。
太极殿前,九重丹陛之上,二十二岁的太子李治,身着十二章玄色衮冕,在太尉长孙无忌、司徒李勣(即徐世勣,赐姓李)、侍中褚遂良三位顾命重臣的见证与导引下,步履沉重而坚定地踏上御座,接受百官山呼海啸般的“万岁”朝拜。阳光透过殿顶的琉璃,洒在他年轻却带着悲戚与疲惫的脸上,映照着那顶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冠冕。
“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浪如潮,席卷殿宇。李治端坐于御座之上,俯瞰着阶下跪伏的文武百官,目光扫过站在最前列、同样身着隆重朝服、肃然叩首的永兴县公李玄。那一刻,新君的目光在李玄身上有片刻的停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登基大典庄严肃穆,一丝不苟地遵循着古礼。繁琐的仪式耗尽心力,却也在某种程度上,用这煌煌国礼的洪流,冲淡了些许先帝大行带来的悲怆与不安。一个新的年号被正式昭告天下:**永徽**。一个属于高宗李治的时代,在贞观的余晖中,拉开了帷幕。
大典后的朝局,如同解冻的冰河,表面平静,暗流湍急。先帝遗诏指定的三位顾命大臣——长孙无忌、褚遂良、李勣(徐世勣),成为朝堂上真正执掌枢机的核心。长孙无忌身为国舅,威望最高,处事愈发独断;褚遂良刚正不阿,执掌门下省,封驳大权在手;李勣则统领军事,深居简出,态度微妙。
而那位曾以才人身份侍奉先帝、在翠微宫先帝驾崩之夜留下幽深目光的武氏,则如同史书所载,遵循礼制,在感业寺落发为尼,青灯古佛,为先帝守节祈福。她的暂时退场,似乎让许多朝臣松了一口气,也让权力场暂时少了一分难以预测的变数。
登基大典后数日,一道低调的口谕传至永兴县公府:皇帝陛下召见,地点在甘露殿偏殿。
甘露殿,是先帝李世民晚年常居、也是最终驾崩之地。李玄接到口谕时,正在书房中对着北疆送来的舆图沉思。他放下图卷,神色平静无波,换上一身庄重的紫色常服,随内侍入宫。
甘露殿偏殿,陈设依旧,只是撤去了许多先帝惯用的器物,显得空旷而冷清。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淡淡的药香与龙涎香的气息,无声地诉说着这里曾经的主人。李治并未坐在御案之后,而是站在一扇敞开的窗边,望着窗外庭院中萧瑟的秋景。他脱去了沉重的衮冕,只着一身素雅的常服,背影显得单薄而孤寂。
“臣,永兴县公李玄,叩见皇帝陛下。”李玄入殿,一丝不苟地行君臣大礼,额头触地,姿态恭谨至极。
李治缓缓转过身。他的面容依旧带着新丧父的哀戚,眼神却比登基大典时沉静了许多,甚至透着一丝超越年龄的疲惫与审视。他虚扶了一下:“永兴公请起。赐座。”
“谢陛下。”李玄起身,依言在离御座不远的锦墩上侧身坐下,腰背挺首,目光微垂,保持着臣子应有的恭顺姿态。
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窗外风吹过枯枝的细微声响。
“永兴公,”李治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带着一丝刻意维持的平稳,“先帝驾崩前,独召公入内,托付顾命之重。朕……心中感念。”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如今朕初登大宝,诸事繁杂,心常惴惴。公乃先帝信重之臣,亦是朕之长辈(九江公主乃李治姑母),今日召公前来,别无他事,只想听听公的见解。”
李玄心中了然。这位年轻的新君,刚刚坐上这至高无上的位置,面对的是如日中天的顾命大臣(尤其是强势的舅父长孙无忌)和庞大的官僚机器,内心充满了不安与试探。今日的召见,既是示好,也是摸底。他深知历史走向,对这位看似仁弱、实则不乏主见和韧性、最终将掀起滔天巨浪的皇帝,保持着十二万分的警惕与……表面上的绝对恭敬。
“陛下言重了。”李玄微微欠身,声音沉稳而恭敬,“先帝托付,臣等自当竭忠尽智,以报先帝知遇之恩,以辅佐陛下开创永徽盛世。陛下初承大统,哀思未尽而国事己系于一身,此乃人伦之痛,亦为社稷之重。臣以为,当务之急,首在‘承续’二字。”
“承续?”李治目光微凝。
“正是。”李玄缓缓道,条理清晰的说;先帝励精图治二十余载,政清人和,法度森严,此乃国本。陛下宜诏告天下,一应典章制度,皆循贞观故事,以安天下臣民之心。
李玄的话语,避开了敏感的人事安排(如顾命大臣的权力分配),只从国事、制度、先帝期许等大处着眼,既表达了支持新君、维护稳定的立场,又含蓄地提醒李治需要逐渐培养自己的“明断”之力。每一句都落在实处,态度恭谨,毫无逾越。
李治听着,紧抿的嘴角似乎放松了些许,眼中闪过一丝思索。他踱步到御案前,手指无意识地拂过光洁的桌面,那里曾经堆满了先帝批阅的奏章。
“永兴公所言,老成谋国。”李治的声音温和了些许,“承续贞观,确是根本。朕……会铭记于心。” 他话锋一转,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李玄,“只是,先帝嫔御众多,按制,凡无所出者,皆需离宫。武才人己入感业寺为先帝祈福守节,其志可嘉。公以为,宫中其余人等,安置当如何?”
武则天!这个名字在李玄心中骤然敲响警钟。李治看似在问后宫安置的常例,但特意点出“武才人”,其试探之意昭然若揭!李玄几乎能感觉到皇帝那看似平静的目光下,隐藏的某种难以言喻的关注。
他心如电转,面上却波澜不惊,依旧保持着恭谨的姿态:“回陛下,此乃内廷之事,自有皇后殿下与宗正寺依礼制章程办理,臣不敢妄议。唯感业寺武氏,既己落发,诚心礼佛为先帝祈福,亦是……了却尘缘,安守本分之举。” 他刻意用了“了却尘缘”、“安守本分”这样的词,将武氏的出家定性为一种终结与归宿,言语间不带任何倾向性,既不褒扬其“志可嘉”,也不流露任何异样情绪,完全符合一个恪守礼法的外臣应有的反应。
李治静静地看了李玄片刻,那双年轻却深邃的眼睛,仿佛想从李玄恭谨平静的面容下看出些什么。然而,他看到的只有沉稳、恭顺与滴水不漏。最终,他轻轻“嗯”了一声,不再追问此事。
“永兴公忠谨,朕心甚慰。”李治的语气恢复了平和,“今日召见,只是与公叙话。公且退下吧,府中诸事,还需公多多费心。九江姑母处,也请公代朕问安。”
“臣,谨遵圣谕。谢陛下关怀。”李玄再次起身,恭敬行礼,然后缓缓退出甘露殿偏殿。
走出殿门,秋日微凉的空气扑面而来。李玄深吸一口气,背对着那座依旧残留着先帝气息的宫殿,他的眼神瞬间变得深不见底,如同幽潭。新君李治的试探,如同水面下的暗礁,己经悄然显露。尤其是他对武氏那看似不经意的提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