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的喧嚣与浮华被厚重的府门隔绝在外。夜己深沉,永兴坊万籁俱寂,唯有县公府后宅暖阁内,一盏孤灯如豆,映照着相对无言的夫妻二人。
九江长公主李姝己卸下繁重的翟衣凤冠,只着一身素雅的月白寝衣,乌黑的长发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落额角,更衬得她脸色有些苍白。她坐在榻边,手中无意识地绞着一方丝帕,眼神失焦地望着跳跃的烛火。宫宴上那暗流汹涌的气氛、父皇将北疆重担骤然压向夫君的旨意,如同冰冷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头。
李玄换下了紫袍玉带,只着中衣,外披一件半旧的深色外袍。他坐在妻子对面,沉默地煮着茶。紫砂壶在红泥小炉上咕嘟作响,氤氲的水汽在两人之间弥漫,却化不开那份凝重。丹田内,那株通天建木小树光华内敛,根须仿佛也感知到了女主人的忧思,散发出温和宁静的气息,悄然抚慰着。
“姝儿,”李玄将一盏温热的茶汤推到妻子面前,声音低沉而柔和,“还在想宫宴上的事?”
九江长公主抬起眼帘,那双清澈的眸子里盛满了化不开的忧虑,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驸马……北疆苦寒,胡汉杂处,又经战火摧残,民生凋敝,百废待兴……父皇将此重担交予你,这……”她顿了顿,声音微颤,“这分明是块难啃的硬骨头,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朝中多少人等着看笑话,清河崔氏那些人……”
“我知道。”李玄打断她,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伸手,轻轻覆上妻子冰凉微颤的手背。掌心传来的温热和沉稳的力道,让九江长公主紧绷的心弦微微一松。“陛下将此任交给我,用意颇深。既是信任,也是考验,更是平衡朝局之道。开疆拓土之功归于李靖,而固本安民之责落于我身,一武一文,一攻一守,方是长久之道。”
他端起自己的茶盏,目光透过氤氲的水汽,仿佛看到了那片遥远的、被冰雪覆盖的土地:“北疆虽苦寒,却并非死地。那里有广袤的草场,有尚未开垦的肥沃河谷,更有无数渴望安定、渴望一口热饭、一件寒衣的流民与归附的胡人。‘贞观犁’能在关中沃土生根,未必不能在阴山下破开冻土。”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仿佛体内那株建木小树的根须,己提前触碰到了那片土地深处沉睡的生机。
九江长公主看着丈夫沉静而坚毅的侧脸,心中的惊惶渐渐被一种更深的信赖所取代。她反手握住李玄的手,指尖微微用力:“我信你。只是……此去千里,天寒地冻,人心叵测,我……”她垂下眼睫,声音低了下去,“我与稷儿、穗儿,在长安,如何能安心?”
“正因有你们在长安,我才能心无旁骛。”李玄的声音更柔,他将妻子揽入怀中,下颌轻轻抵着她的发顶,嗅着她发间熟悉的馨香,“长安是沃土,是根基。你们平安,便是稳住我的后方。此去北疆,非为争功,只为‘固’之一字——固土、固民、固边。待根基扎稳,春回大地,我定归来。”
他顿了顿,低声道:“稷儿、穗儿还小,莫让他们知晓太多凶险。只告诉他们,爹爹去北边很远的地方,帮更多的人种地安家,就像在长安一样。让他们好好跟着娘亲读书习字,等着爹爹回来考校。”
九江长公主在李玄怀中轻轻点头,眼角有些,却强忍着没有落下。她靠在丈夫坚实的胸膛上,听着那沉稳有力的心跳,感受着那透过衣料传来的、属于通天建木的温润气息,心中的不安一点点被抚平。她知道,她的驸马,从来都不是池中之物。玄武门的血雨,渭水的惊涛,贞观犁的深耕,早己将他淬炼成一把藏锋于鞘的利刃。北疆的风雪,或许正是他再次出鞘的磨刀石。
“好,”她抬起头,拭去眼角的湿意,眼中重新燃起属于皇家公主的坚韧与光芒,“你放心去。府中一切有我。稷儿穗儿,我会护好。长安……我替你看着。”她的话,既是承诺,也隐含着深意——她会成为他在长安的眼睛,留意朝堂的风向。
**书房·灯下绸缪**
安抚好妻子,李玄并未休息。他独自来到书房。管家李忠如同幽灵般,早己垂手肃立在门外阴影之中,仿佛从未离开。
“公爷。”李忠的声音依旧刻板低沉。
“进来说。”李玄点燃书案上的烛台,昏黄的光晕照亮了铺开的北疆舆图。图上,阴山、碛口、云中、定襄等地名被朱笔圈出,旁边密密麻麻标注着河流、草场、可能的屯田点以及各部族势力分布。
李忠无声地走进来,目光扫过舆图,精瘦的脸上毫无波澜。
“李忠,”李玄的手指在舆图上缓缓移动,声音沉稳,“北疆之行,凶险与机遇并存。府中安危,长公主与两位小主子的周全,便托付于你了。长安城内,有任何风吹草动,无论来自朝堂、宫闱,还是那些门阀世家,务必第一时间,以最稳妥的渠道,报与我知。”
“公爷放心。”李忠微微躬身,声音带着磐石般的坚定,“老奴在,府邸便在。长公主与两位小主子,断不会少一根头发。长安城里的耗子,也休想瞒过老奴的眼睛。”他那道从眉骨斜划至耳际的旧疤,在烛光下显得格外狰狞,也昭示着其绝非虚言。
“好。”李玄颔首,对李忠的能力他毫不怀疑。他话锋一转:“此去北疆,人手至关重要。我要你办三件事。”
“第一,从府卫中,挑选二十名绝对忠诚、机警且精通北地语言或风俗的精锐,由你亲自统领,三日后随我启程。他们将是我们在北疆的眼睛和臂膀。”
“第二,”李玄的目光变得锐利,“持我手令,持永兴县公印信,秘密前往长安西市‘百工坊’和将作监外围。寻找那些因伤退役、但技艺精湛的老兵——我要善筑城垒的工兵!我要懂驯养战马、精通兽医的养马人!我要曾在边军效力、熟悉胡地情况、哪怕瘸了腿断了臂,只要脑子还清醒的老斥候!告诉他们,永兴县公李玄,在北疆开荒垦土,安民实边,需要他们的一身本事!待遇从优,家眷可随行安置!愿者,三日内,持信物至西市‘陈记皮货铺’暗号接头!”
“第三,”李玄的声音更沉,“持此密函,连夜出城,交予并州都督李勣府上心腹。只说是‘故人所托’,他自会明白。” 密函中,是李玄对北疆屯田初期可能面临的军事风险及需要暗中策应的几点分析,以及对李勣这位昔日秦王府同僚、如今北疆军事重镇统帅的谨慎请托。
李忠接过密函,看也未看便贴身藏好,眼中精光一闪:“公爷思虑周全。老奴即刻去办。人,必是能用的硬手!信,必在天亮前送到李都督府上!”
“去吧。”李玄挥挥手。
李忠无声退下,身影融入门外浓重的夜色。
书房内只剩下李玄一人。他站在舆图前,手指重重按在“阴山”二字之上。丹田内的通天建木小树,此刻枝叶微微摇曳,根须仿佛顺着他的意志,向着北方那片寒冷而广阔的土地无声地延伸、探索。他能隐约“感知”到那片土地上残留的战火硝烟、流民的悲苦无助、冻土的坚硬与……深埋其下的、等待被唤醒的勃勃生机!右肩的旧伤处传来一丝微弱的、带着寒意的共鸣。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凛冽的北风瞬间灌入,吹得烛火剧烈摇曳。远处太极宫的轮廓在夜色中沉默矗立。长安城在脚下沉睡,而北疆的风雪正等待着他。
“固基业……”李玄低声自语,眼神沉静如深潭,又似有星火在其中燃烧,“那便从这最硬的冻土开始,扎下我大唐永兴的根基!”
他关上窗,回到书案前,提笔蘸墨。他要连夜草拟一份详细的《北疆屯田安民疏》,将所需的粮种、农具(尤其是贞观犁)、药材、布匹、匠人种类数量等一一列明,同时附上对初期治理、胡汉融合的初步方略。这份奏书,将是他明日面呈李世民的“犁铧”,用以破开北疆治理的第一道坚冰。
烛光下,李玄的身影被拉得很长。笔尖划过宣纸的沙沙声,与窗外呼啸的北风交织在一起,奏响了一曲名为“征途”的序章。通天建木的根须,在无人知晓的维度里,己悄然探向了那片寒冷而充满挑战的北方冻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