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五年的严冬,朔风如刀。永兴坊县公府门前,没有盛大的送别仪仗,只有一辆辆装载着粮种、农具(尤以拆卸装箱的贞观犁部件最为醒目)、药材、布帛的坚固马车,以及二十名精悍府卫组成的车队。空气凝重,马匹喷出的白气瞬间凝成霜雾。
九江长公主李姝裹着厚厚的银狐裘,牵着稷儿和穗儿立于阶前。她强忍着泪意,将一件亲手缝制的、内里絮满新棉的玄色大氅披在李玄肩上,仔细系好领口的丝绦,指尖带着微颤:“北地苦寒,切莫大意……万事……以稳妥为先。”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千钧。
稷儿穿着小号的貂裘,小脸绷得紧紧的,努力模仿着父亲的沉稳,上前一步,将一柄小小的、未开刃的木制贞观犁模型塞到李玄手中:“爹爹,带上小犁!帮北边的伯伯们种地!” 那模型,正是他平日里最珍爱的玩具。
穗儿则红着眼圈,将那个装着金黄豆粒的“五谷丰登囊”挂在了李玄腰间,带着哭腔:“爹爹……暖暖的……早点回来!”
李玄心中一酸,蹲下身,将一双儿女紧紧拥入怀中。他体内那株通天建木小树光华流转,分出一缕最精纯温和的生机,如同无形的暖流,悄然包裹住妻儿。“爹爹记住了。稷儿在家要听娘亲的话,好好读书。穗儿乖,等爹爹回来,给你们带北边最好看的石头。” 他抬起头,深深望进妻子含泪却坚韧的眼眸,“等我回来。”
“启程!” 管家李忠一声低喝,打破了离别的凝滞。他一身利落的皮袄,腰挎横刀,眼神锐利如鹰,率先翻身上马,守在车队最前方。
车轮碾过长安城覆着薄霜的青石板路,发出辚辚的声响。李玄最后回望了一眼府门前那三个越来越小的身影,首至拐过坊角,再也看不见。他放下车帘,隔绝了长安城冬日清冷的晨光,也隔绝了心中最柔软的一角。掌心紧握着儿子给的小木犁,腰间的五谷丰登囊贴着肌肤,传来一丝温意。
车队出了金光门,一路向北。官道两旁,初时尚可见零星的村落,炊烟袅袅。但越往北行,景象便愈发萧瑟。
行至渭水之畔,昔日奔腾的河水早己冰封,河面覆盖着厚厚的积雪,在惨淡的冬日下泛着刺目的白光。河岸边的芦苇荡只剩下枯黄的断梗,在凛冽的寒风中瑟瑟发抖。几艘废弃的渡船被冻在冰面上,如同僵死的巨兽。
李玄推开车窗,冰冷的空气夹杂着雪沫灌入。他望着这片冰封的河面,思绪瞬间被拉回数年前那个血色的黄昏——翻涌的云海,沉甸甸的湿气,孩童兴奋的尖叫,嶙峋的巨岩,那惊心动魄的下坠……以及最后,胸前那点逆风而上的微弱绿意,通天彻地的建木光影……还有,便是那改变一切的玄武门血战!右肩的旧伤处,在这片承载着命运转折点的土地上,传来一阵尖锐而熟悉的刺痛!
丹田内的建木小树似乎也感应到了此地的特殊,枝叶无风自动,光华流转。根须无声地探入冰封的河床之下,清晰地“感知”到:
* 冰层下缓慢流动的、刺骨寒冷的暗流。
* 河床淤泥中沉淀的、混杂着血腥与铁锈的古老战场气息(或许便是当年大战遗留)。
* 一种时空交错般的、沉甸甸的宿命感。
“公爷,过了渭水,便是真正的北地了。” 李忠策马靠近车窗,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模糊,带着一丝凝重。
李玄收回目光,点了点头,放下车窗。车队碾过冰封的河面,厚重的冰层在车轮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如同历史的车轮碾过这片多难的土地。
黄土塬·风沙与流民
渡过渭水,地形开始抬升。车队驶入广袤的黄土高原。凛冽的北风毫无遮挡地横扫过千沟万壑,卷起漫天的黄沙与雪沫,打得车篷噼啪作响。天地间一片昏黄混沌,视线难以及远。的黄土塬上,植被稀疏,只有枯草在狂风中绝望地摇摆。
沿途的村落愈发稀少,且多显破败。残垣断壁间,时可见被烟火熏黑的痕迹——那是战火肆虐过的疮疤。偶尔遇到的行人,皆是面黄肌瘦、衣衫褴褛。他们拖家带口,推着独轮车或背着破旧的行囊,在狂风中艰难跋涉,眼神麻木而绝望。这是被战争驱离家园,或是在严冬中活不下去,被迫向南迁徙的流民。
当车队经过一处避风的土崖时,一群蜷缩在背风处的流民吸引了李玄的注意。大多是老弱妇孺,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一个面黄肌瘦的小女孩,看起来比穗儿还小,穿着单薄破烂的夹袄,赤着冻得通红的双脚,睁着一双大而无神的眼睛,呆呆地望着这支装备精良、与他们格格不入的车队。
李玄心中一恸。他叫停了车队。
“李忠,取些黍米饼和粗布来。”他吩咐道,随即裹紧大氅下了车。
寒风夹杂着沙粒,打得人脸生疼。李玄走到那群惊愕又带着恐惧的流民面前。李忠带着两名府卫,将几袋黍米饼和几匹厚实的粗布放在地上。
“老人家,”李玄对着一位须发皆白、抱着小孙子的老者拱了拱手,声音尽量温和,“天寒地冻,这点粮食和布匹,略解燃眉之急。向南百余里,有官府的粥棚,可去那里暂避风雪。”
老者浑浊的眼睛里先是难以置信,随即涌出浑浊的泪水,颤巍巍地就要跪下:“贵人……贵人慈悲!活命之恩啊!”
“不必如此!”李玄连忙扶住他。丹田内的建木小树似乎感应到了流民的悲苦与那一丝微弱的感激,根须微微悸动,散发出一股无形的、安抚人心的温和气息。那气息如同无形的暖流,拂过这群绝望的流民,让他们麻木的眼神中,似乎恢复了一丝生气。
车队再次启程。李玄坐在车中,手中着稷儿给的小木犁,久久无言。窗外,是呼啸的风沙和流民蹒跚的背影。建木小树的根须,在感知这片饱受创伤的土地时,传递来一种深沉的悲悯与更加坚定的决心——北疆,需要的不只是犁铧翻开冻土,更需要重建家园的希望!
**渡黄河·浊浪冰凌**
数日后,车队抵达黄河渡口。冬日的黄河,失去了夏日的奔腾咆哮,却更显苍茫壮阔。河面并未完全封冻,巨大的浮冰在浑浊发黄的河水中沉浮、碰撞,发出沉闷如雷的轰鸣。寒风卷起冰冷的河水沫,如同刀锋般刮在脸上。
渡口边挤满了等待过河的车辆、牲口和行人。有商队,有官吏,更多的依旧是衣衫褴褛、面有菜色的流民。几艘坚固的官船在浊浪中艰难地来回摆渡,每一次靠岸都引起一阵骚动和争抢。
李玄的车队凭借永兴县公的印信,得以优先登船。巨大的官船在浮冰的撞击下剧烈摇晃,发出令人心悸的呻吟。浑浊冰冷的河水拍打着船舷,溅起的水花瞬间凝成冰晶。
李玄站在船舷边,扶着冰冷的栏杆,遥望北岸。对岸是更加苍凉雄浑的景色,灰黄色的山峦起伏,大地被厚厚的积雪覆盖,一派莽荒景象。那里,便是他此行的目的地——刚刚经历血火洗礼的北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