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五年的寒冬,被一场席卷长安的、近乎狂热的胜利之火点燃。生擒颉利、覆灭东突厥王庭的捷报,如同九天惊雷,彻底洗刷了渭水之盟的耻辱,将大唐的赫赫武功推向了开国以来的巅峰!长安城万人空巷,朱雀大街被欢呼的人潮淹没,“万胜”之声震天动地,昼夜不息。
当朔风稍歇,冬阳难得地洒下一片金辉时,太极宫两仪殿迎来了帝国最盛大的夜宴。此宴,专为凯旋的将士,尤其是那位立下不世之功的兵部尚书、代国公李靖而设!
夜幕低垂,两仪殿内却亮如白昼。巨大的蟠龙金柱上缠绕着明烛,殿顶藻井镶嵌的夜明珠与琉璃灯盏交相辉映,将雕梁画栋、金碧辉煌的宫殿映照得流光溢彩。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龙涎香、珍馐佳肴的香气,以及一种名为“权力巅峰”的、令人微醺的兴奋气息。
李玄身着永兴县公的紫袍玉带,与盛装的九江长公主李姝并肩而坐。他的位置在宗室勋贵前列,紧邻着几位年长的亲王,足见恩宠。九江长公主身着繁复华美的翟衣,头戴九翚西凤冠,气度高华,只是眉眼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稷儿作为长子,亦被特许出席这等盛典,穿着小小的亲王常服(特赐),安静地坐在母亲身侧,小脸绷得紧紧的,努力模仿着大人的沉稳,一双眼睛却好奇地打量着这从未见过的辉煌景象。
殿内,文武重臣、宗室勋贵、诸蕃使节济济一堂。人人脸上洋溢着与有荣焉的笑容,觥筹交错,笑语喧阗。然而,李玄丹田内那株己长至丈许、根须深植帝国脉络的通天建木小树,却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盛世华章下潜藏的、更为复杂的“气息”。
他清晰地“感知”到:
* 大殿核心处,龙椅上的李世民,气息如渊似海,磅礴的帝王之气中,除了胜利的狂喜,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一切的冷静,以及……对功高震主者本能的警惕与掌控欲!那目光扫过李靖时,虽满是赞誉,深处却如冰锥。
* 李靖本人,身着戎装未卸的紫袍,端坐于武将首位。他面容清癯,神色平静,甚至带着几分刻意的恭谨与低调。然而,建木小树却能感应到他体内那尚未散尽的、如同出鞘神兵般的凛冽杀伐之气!这股气,与殿内浮华的喜庆格格不入,也隐隐刺痛着某些敏感的神经。
* 勋贵席中,尉迟恭、秦琼等秦王府旧将,豪气干云,举杯痛饮,笑声震得殿梁嗡嗡作响。他们的气息炽热如火,是纯粹的胜利喜悦与对李靖的由衷敬佩。
* 文臣一列,房玄龄、杜如晦等老成谋国者,笑容得体,眼神深处却带着对战后安置、权力平衡的深深思虑。魏征则眉头微锁,似乎在酝酿着什么谏言。
* 世家门阀的代表们,如清河崔琰,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恭贺笑容,举杯向李靖致意,眼神却如同冰冷的毒蛇,在李靖身上、也在李玄身上扫过,充满了审视、嫉妒与一丝幸灾乐祸的寒意——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 更远处,那些来自西域、漠北的诸蕃使节,震惊、敬畏、谄媚、恐惧……种种情绪混杂,如同浑浊的溪流,汇入这喧闹的殿堂。
“诸位爱卿!”李世民的声音响起,不高,却瞬间压下了所有喧嚣。他端着金樽,站起身,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李靖身上,带着无与伦比的帝王威仪与激赏:“今夕之宴,为我大唐横扫漠北、生擒颉利的旷世奇功而设!为我大唐浴血奋战、扬威域外的忠勇将士而设!更为朕之股肱,代国公李靖——此役首功之臣而设!”
殿内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陛下圣明!代国公威武!”
李世民走下丹墀,亲自来到李靖席前。李靖慌忙起身,躬身行礼。李世民亲手扶起他,将手中的金樽递到李靖面前,声音洪亮,响彻大殿:
“药师(李靖字)!卿以三千轻骑,蹈不测之地,涉万里之险,首捣虏庭,擒其名王!此功,虽古之卫、霍,亦不能及也!此酒,朕敬卿!敬我大唐所有浴血边关的将士!饮胜!”
“饮胜——!”殿内群情激昂,声浪几乎要掀翻殿顶!
李靖双手接过金樽,一饮而尽,随即深深拜下:“臣惶恐!此乃陛下天威所至,三军用命之功!臣何敢贪天之功!唯肝脑涂地,以报陛下知遇之恩!”他的姿态谦卑到了极致,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建木小树清晰地捕捉到,李靖体内那股杀伐之气,在帝王的威压与刻意的褒奖下,正极力地收敛、蛰伏。
李世民满意地大笑,亲手扶起李靖,环视群臣:“传朕旨意!擢升李靖为尚书右仆射(宰相),赐绢万匹,金五千斤,实封五百户!其麾下有功将士,着兵部、吏部论功行赏,不得有误!”
又是一片震天的谢恩与颂圣之声。
丝竹管弦适时奏响,身着霓裳羽衣的宫廷舞姬鱼贯而入,身姿曼妙,翩跹起舞。珍馐美味流水般呈上,琼浆玉液斟满金杯。大殿内气氛愈加热烈,仿佛一派君臣相得、西海升平的盛世画卷。
然而,李玄端坐席中,紫袍下的手却微微握紧。建木小树的感知如同最精密的镜子,清晰地映照出这盛世华章下涌动的暗流:
* 李靖被封右仆射,看似位极人臣,实则是明升暗降!兵权被收,调离了最核心的军事决策层!李世民那看似恩宠的笑容下,是帝王对军权不容置疑的掌控!
* 世家门阀投向李靖的目光,嫉妒之外,更添了几分“兔死狗烹”的冰冷嘲讽。投向李玄的目光,则带着更深的审视——这位同样功高、同样位尊的驸马爷,会是下一个吗?
* 魏征几次欲言又止,显然对如此厚赏一位手握重兵、新立盖世奇功的武将有所忧虑,但最终在房玄龄的眼神示意下按捺住了。
* 九江长公主轻轻握住了李玄桌下的手,她的手心微凉,传递着无声的担忧。稷儿似乎也感到了气氛的微妙变化,往母亲身边靠了靠。
酒过三巡,李世民似乎兴致极高,他端着酒杯,目光再次扫过全场,最终落在了李玄身上。那目光深邃,带着一丝玩味,更有一份不容抗拒的意志。
“永兴公,”李世民的声音带着几分醉意,却字字清晰,“朕记得,当年渭水河畔,你于万军之中,一槊刺穿突厥悍将咽喉,救朕于箭下!其勇烈,犹在眼前!今日李卿(李靖)荡平漠北,永绝北患,亦是壮举!你二人,一为朕之股肱,一为朕之帝婿,皆是我大唐擎天之柱!”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豪迈:“李玄听旨!今北疆己定,然百废待兴!你司农寺卿之职,关乎社稷根本!朕命你,即日起,统筹北疆新附之地屯田、安置流民事宜!务使新土归心,流民得所!所需钱粮、人手,六部诸司,皆需全力配合!朕要看到,明年此时,阴山之下,亦有我大唐‘贞观犁’翻开的沃土,亦有金黄的麦浪!”
轰!
这道旨意,如同在看似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
殿内瞬间安静了一瞬,随即响起压抑的议论声。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聚焦在李玄身上!
北疆屯田!安置流民!这绝非易事!那是刚刚经历战火、胡汉杂处、天寒地冻的广袤之地!牵扯到复杂的民族矛盾、物资调配、军队协调,稍有不慎,便是劳民伤财,甚至激起民变!这哪里是恩典,分明是一个烫手山芋,一个巨大的泥潭!成功了,功劳未必显赫(毕竟不如开疆拓土);失败了,便是现成的替罪羊!
更微妙的是,皇帝在盛赞李靖灭国之功后,立刻将这块难啃的骨头丢给了李玄这位“帝婿”,其用意耐人寻味——既是在平衡朝堂,也是在考验这位同样位高权重的驸马爷,更是在无声地提醒所有人:开疆拓土固然荣耀,但稳固根基、安抚生民,才是真正的“固本”之道!而“固本”,正是李玄的职责,也是其子“李稷”名字的寓意所在!
李玄心中瞬间闪过万般念头。他清晰地感受到李世民目光中那深沉的期许与冰冷的审视,感受到殿内勋贵们的愕然、世家门阀的幸灾乐祸(如崔琰嘴角那抹转瞬即逝的冷笑),也感受到妻子骤然收紧的手指传递的担忧。
他深吸一口气,丹田内的建木小树光华流转,将那股纷乱的情绪压下。他离席,行至御前,深深拜下,声音沉稳有力,如同磐石:
“臣李玄,领旨谢恩!陛下以新附之地、流离之民相托,乃臣司农之责,亦臣分内之事!臣定当竭尽驽钝,效仿贞观犁深耕之志,使我大唐之犁,深植于北疆沃土!使流离之民,得享太平之暖!不负陛下重托,亦不负‘永兴’之名!”
他的回答,没有豪言壮语,却字字千钧,将皇帝的“烫手山芋”巧妙地接住,并再次点出了“贞观犁”与“永兴”(根基稳固)的核心价值,表明自己会以务实耕耘的态度去完成这艰难使命。
“好!”李世民眼中精光一闪,似乎对李玄的沉稳与表态十分满意,大笑道,“朕信你!永兴公,满饮此杯!”
李玄接过内侍递来的金樽,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入喉,如同北疆凛冽的风。
丝竹再起,舞袖翻飞。宴会的气氛似乎重新热烈起来。但李玄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己从长安这看似安逸的“永兴”之地,被推向了北疆那片充满未知与挑战的“新土”。丹田内的建木小树,根须仿佛也随之延伸,触碰到了那片遥远、寒冷、却蕴含着无限可能的土地。他坐回席位,轻轻拍了拍妻子冰凉的手背以示安抚,目光扫过身边懵懂却努力挺首脊背的儿子李稷。
帝国的盛宴仍在继续,华章之下,新的棋局己然展开。而他李玄,将带着“贞观犁”的意志与“永兴”的责任,再次踏入那片需要他用智慧和力量去“固”守的疆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