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五日的戈壁滩比往日更静。
晨雾未散时,林凡蹲在探方边,最后一次用软毛刷扫过夯土层的边缘。
风卷着细沙掠过她的发梢,像在替千年前的王二牛,轻轻拂去衣袍上的尘。
探方里的陶片、木牍、青铜镜己全部取出,此刻正整齐码放在铺着红布的木箱里,像等待出征的士兵。
"小李!"
老陈扛着防水布从帐篷外进来,额角沾着草屑。
"县文物局的陈科长说运输车十分钟后到,让咱们抓紧封箱。"
林凡应了一声,站起身拍了拍裤腿的沙。
她的指尖还留着陶片的凉意,那是方才清理最后一枚残陶时留下的。
那枚陶片上刻着半个"家"字。
边缘有明显的磕碰,像是被王二牛握在手里,与敌军厮杀时留下的伤痕。
"先封木牍。"
她转身对小周说。
"用泡沫纸裹三层,再套防水袋。"
小周捧着木牍跑过来,指尖微微发抖:
"李姐,这木牍......"
"没事。"
林凡接过木牍,触感比昨日更干燥。
"它等了千年,不差这一会儿。"
陆沉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手里提着个铁盒:
"我把你上次说的'王二牛家书复刻版'带来了。"
他从盒里取出张宣纸。
"陈叔找人用传统工艺誊抄的,墨色和原牍几乎一样。"
林凡接过复刻版,看着上面"戊申年秋,戍卒王二牛随军至玉门关......"的字迹。
突然想起昨夜在帐篷里,陆沉翻着《汉书》说:
"这些字,王二牛写的时候,可能正啃着干粮,听着帐外的风声。"
此刻,他的声音混着晨雾,像在替千年前的戍卒,轻轻念出自己的故事。
"李姐!"
苏棠抱着一摞陶片跑过来,发梢沾着晨露。
"我把所有陶片都按形制分好了,还标了编号!"
林凡接过陶片,指尖抚过每枚器物的边缘。
有粗陶碗、细颈壶、带弦纹的罐,每一件都带着沙粒的温度。
她想起三天前在探方里,苏棠举着放大镜喊:
"李姐你看!这个罐底有个指纹!"
当时大家都凑过去,却只看见模糊的纹路。
那是王二牛的手纹,还是他妻子的?
或许永远不会有答案,但至少,他们替他保存了这些温度。
"封箱吧。"
陆沉拍了拍她的肩。
"陈科长说保护站的库房恒温恒湿,比咱们这儿的条件好。"
林凡点头,从帆布包里取出密封胶带。她的动作很慢,像在完成一件艺术品:
先裹木箱,再缠泡沫条,最后用铁丝加固。
小周和苏棠蹲在旁边帮忙,陆沉则站在探方口。
望着远处的沙海,帽檐被风吹得歪向一边。
"若溪。"
他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片沙。
"你说......王二牛要是知道,千年后有人替他收着这些,会不会觉得......"
"觉得值。"
林凡接口,手指在胶带上压出个折痕。
"他写家书时,可能最怕的就是'被遗忘'。现在我们不仅找到了他的木牍,还找到了他的陶片、铜镜,甚至猜出了他妻子的名字......"
她顿了顿,"他该安心了。"
陆沉望着她发顶的碎发,喉结动了动。
他想起昨夜在帐篷里,林凡翻着《后汉书》说:
"史书里写'士卒多没',可'没'字背后,是多少个王二牛的故事?"
此刻,那些被史书一笔带过的人,正躺在他们亲手打包的箱子里,等着被更多人看见。
"好了。"
林凡拍了拍最后一个箱子的封条。
"可以装车了。"
运输车"轰隆隆"驶来时,晨雾刚好散去。
阳光把沙海染成金色,照得木箱上的封条泛着暖光。
陈科长带着两个文物局的工作人员下车,拍了拍林凡的肩:
"小林同志,辛苦了。这批文物对研究汉代边塞生活意义重大。"
林凡笑了笑:
"该谢的是王二牛。"
装车时,陆沉坚持要跟着押车。
林凡站在车边,望着他爬进货箱的身影,突然想起三个月前在图书馆,他说:
"我总觉得自己像块木头,连朵花都送不好。"
此刻,他却蹲在木箱旁,仔细检查着每一处封条,像在守护什么最珍贵的东西。
"李姐!"
苏棠举着手机跑过来。
"我拍了张合影!你和陆大哥站在木箱前,背景是戈壁滩!"
林凡接过手机,照片里。
她和陆沉并肩站着,身后是码放整齐的木箱。
阳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和千年前王二牛的影子,重叠在一起。
她望着照片里陆沉的侧脸,突然想起昨夜他说的话:
"等保护站建好了,我们要在展柜前放块留言板,让来看展的人写'给千年前的戍卒的话'。"
"走吗?"
陆沉从货箱里探出头,额角沾着灰尘。
"陈科长说路上要开三小时,咱们可以在车里吃午饭。"
林凡把手机塞进兜里,转身往车边走。
风掀起她的发梢,吹得木箱上的封条沙沙作响,像在替王二牛,轻轻哼唱一首古老的歌谣。
车启动时,林凡望着后视镜里的戈壁滩。
晨雾己经完全散去,沙粒在阳光下闪着金芒,像撒了把碎钻。
她想起王二牛的家书里写:
"家有老母,妻孕三月。"
此刻,或许他的母亲早己作古,他的妻子也己白发苍苍。
但至少,他们的故事,通过这枚木牍、这面铜镜、这些陶片,活了下来。
"陆沉。"她轻声说。
"嗯?"
"你说......"她望着他眼里的星光。
"等我们老了,再来这里,还能找到这些箱子吗?"
陆沉笑了,伸手握住她的手。
他的掌心带着阳光的温度。
像当年在图书馆,他翻着古籍说"你看这纹路,像不像你画的飞天壁画"时的模样:
"能。因为它们不是埋在沙里,是埋在我们心里。"
车辙在沙海上碾出两道浅痕,像两行未写完的诗。
林凡望着远处的戈壁,突然明白:
考古的意义,从来不是把文物锁在玻璃柜里。
而是让那些沉默的陶片、残损的木牍、褪色的铜镜,重新开口说话。
替千年前的普通人,诉说他们的爱、他们的痛、他们的盼。
而她和陆沉,正站在这时间的裂缝里。
用手中的刷子、相机、笔记本,把这些温度,一点点收集起来。
就像此刻,木箱里的王二牛家书,正随着车辆的颠簸。
轻轻发出"沙沙"的声响,像在说:
"我在这里,我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