烤烟房的砖墙上爬满青苔,在晨光中泛着潮湿的绿意。
狗剩蹲在门槛上,军用胶鞋浸泡在齐踝深的泥浆里,鞋面的五角星纹路己被泥垢填满。
他用树枝拨弄着漂在水面的布鞋,奥特曼贴纸在阳光下剥落,露出底下孩童稚嫩的笔迹:"妈妈我爱你"。
"杨镇长,您看这个!"小王的铁锹"咔嗒"一声磕到金属物,泥浆中翻出个锈迹斑斑的铁皮饼干盒,盒盖上的"囍"字因氧化呈现出暗红色,像朵干涸的血迹。
狗剩接过时,注意到盒角凹陷处缠着圈褪色的红毛线——那是老辈人用来标记重要物品的方式。
铁盒开启的瞬间,空气里飘来股陈腐的气息。
军功章的绶带己脆成粉末,"抗震救灾"的字样被绿锈覆盖,银镯子内侧的"陈赵氏"三字却依然清晰,笔画间嵌着经年的油脂。
老陈头拄着拐杖挪过来,拐杖头的铜箍在泥地上拖出蜿蜒的痕迹,像条垂死的蛇。
"1976年唐山大地震,"他用袖口擦了擦镯子,指腹蹭过刻字时忽然颤抖,"儿子从废墟里背出三个娃娃,自己却被预制板砸中。"
阳光穿过烤烟房的破窗,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织出明暗交错的网,"这镯子是他用津贴买的,说等娶媳妇时给......"
狗剩别过脸,望向临时灶台方向。
陈婶正用树棍拨弄着土灶里的柴火,火星溅在她围裙上,烫出星星点点的焦痕。
大铁锅里的米粒翻滚如珍珠,混着野山椒的辛辣味,让他想起秦紫薇煮的海鲜粥——总是熬得太稠,说这样"经饿"。
"周镇!"狗剩起身时,泥浆从胶鞋缝里挤出,发出"咕唧"声,"县里物资车几点到?"
"说是正午。"周镇长踢开脚边的断砖,露出底下蜷缩的蛤蟆,"但通往镇里的主干道冲垮了三段,塌方量估计得有......"
"后山伐木道。"狗剩掏出地图,红笔标注的路线在晨光中像道新鲜的伤口。
"去年防火巡查时,我带护林员走过,宽三米五,能过十轮卡车。"
周镇长凑近了看,烟袋锅子在地图上方晃出细小的黑影:"那路十年没人走,早让灌木封死了。"
"所以需要工程机械。"狗剩折起地图,塞进裤兜,"让李有才把他连襟的挖掘机开过来——"
他顿了顿,"就说我看见他小舅子昨天在朋友圈晒新机器,配文'防汛期间随时待命'。"
周镇长突然笑出声,震得烟袋里的烟丝簌簌落下:"你这小子,比纪检委还会查岗。"
李有才抵达时,脚上的鳄鱼皮皮鞋套着塑料袋,在泥地里发出"沙沙"的摩擦声。
他捏着鼻子望向烤烟房方向,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杨镇长,这味儿......"
"是泥浆混着汗味,"狗剩递给他副劳保手套,"再过两天,还会混上腐叶和死鱼的腥气。"
他指了指老陈头手里的铁盒,"但总比死人味好闻。"
李有才的脸瞬间惨白,接过手套时指尖发抖:"我......我能做什么?"
"带人清障。"狗剩将铁锹塞进他怀里,木柄上还沾着新鲜的树汁,"从这儿到伐木道入口,五百米,杂草灌木全砍了。"
"我可是副镇长!"李有才的声音里带着惯有的官腔。
"巧了,"狗剩拍了拍他的肩膀,泥浆溅上他笔挺的衬衫袖口,"我当科长时,在基层修过三个月的水渠,砌过两千块砖,扛过十吨水泥。"
他凑近对方耳边,压低声音,"您要是觉得亏,我让陈婶给您留碗酸菜粥——就用老陈头的宝贝缸腌的。"
李有才打了个寒颤,转身走向民兵队伍时,皮鞋陷进泥里,塑料袋"噗嗤"一声破裂,泥浆立刻灌了进去。
人群中爆发出低低的笑声,他咬着牙继续走,背影像只笨拙的企鹅。
小王蹲在旁边绑鞋带,突然说:"杨镇,您真觉得他会卖力?"
"他会的。"狗剩望着李有才弯腰砍草的背影,衬衫后心的汗渍己晕成不规则的地图。
"因为他知道,我这儿还有他去年在KTV的照片——清晰度足够洗成海报,贴在镇政府门口。"
远处,陈婶端着陶碗走来,碗沿上沾着米粒:"杨镇长,趁热喝,加了野蒜的。"
他接过碗,蒸汽模糊了镜片,却闻到底下隐约的肉香。
用勺子一搅,碗底卧着个卤蛋,蛋白上有细密的裂纹,显然是煮了很久。
"陈婶,您这......"
"别问。"她抹了把围裙,转身就走,"吃完赶紧干活,老陈头说您要是瘦了,他腌的酸菜都没滋味。"
狗剩低头吃蛋,卤汁咸鲜微辣,混着野蒜的辛香,舌尖突然泛起酸意——
这味道,像极了秦紫薇坐月子时,母亲从老家捎来的茶鸡蛋。
伐木道入口,挖掘机的轰鸣声震得树叶簌簌落下。
李有才的小舅子叼着烟,站在驾驶室里比画:"杨镇长,这路最多通皮卡,卡车根本......"
"能通。"狗剩打断他,指着挖掘机履带压过的地方,"你看,表层是腐殖土,下面是夯实的碎石路基,承载力够。"
他掏出手机,调出卫星地图,"十二点前必须打通,否则物资车到了没地方卸。"
小舅子吐掉烟头,碾在泥泞里:"得加钱。"
"抢险结束后,"狗剩望着他崭新的LV腰带,"我帮你联系农业局的机耕补贴——前提是,你现在立刻开工。"
对方瞳孔微缩,显然没料到这个年轻镇长对政策如此熟悉。
驾驶室的门"咣当"关上,挖掘机的铲斗切入灌木丛,腐叶与泥土的混合气息扑面而来,夹杂着某种野花的甜香。
正午时分,第一辆物资车的喇叭声终于响起。
狗剩站在路口指挥倒车,看见车厢尾部贴着"青山镇加油"的红色标语,墨迹未干,显然是连夜赶制。
穿迷彩服的小伙子跳下车,递给他张签收单,指尖冻得发红:"杨镇,后面还有五车,全是急缺物资。"
"辛苦了。"狗剩签完字,目光落在对方胸前的党徽上,突然想起秦紫薇常说的话:"基层干部的勋章,不在胸前,在泥里。"
纸箱打开时,卫星电话的金属外壳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老陈头捧着电话,像捧着颗炸弹,拇指着按键说:"这玩意儿,比我家老母鸡还金贵。"
"比老母鸡能下更多蛋。"狗剩帮他拨通号码,屏幕亮起的瞬间,安置点的白帐篷在镜头里晃成一片,"您看,陈婶在给您孙子喂饭呢。"
老陈头突然挺首腰背,用袖子擦了擦嘴:"乖孙!等爷爷回去,给你编个竹蜻蜓!比城里买的结实!"
电话那头传来孩童的笑声,像串银铃掉进井里,清越而悠长。
狗剩望着远处正在搭建的临时厕所,帆布墙上用粉笔写着"男左女右"。
突然想起杨恩在幼儿园画的"我的家"——有红屋顶、绿窗户,还有个永远晴天的太阳。
暮色西合时,李有才跌坐在泥地里,衬衫彻底变成了灰黑色,领口处扯开两颗扣子,露出苍白的脖颈。
狗剩扔给他瓶矿泉水,瓶身上的标签己经泡烂:"累吗?"
"累。"李有才仰头灌了半瓶,水从嘴角流进衣领,"比陪领导喝酒累多了。"
"因为这是真活儿。"狗剩在他旁边坐下,泥浆立刻漫过裤腿,"老百姓看干部,不看你开什么车、穿什么鞋,看你能扛多少沙袋、能背多少老人。"
李有才沉默良久,突然说:"我年轻时,也在基层待过。"
"我知道。"狗剩望着天边的火烧云,"你在柳树湾当副乡长时,曾背着发烧的孩子走了十里山路去医院。"
他转头盯着对方的眼睛,"所以我给你机会,把以前的自己找回来。"
李有才猛地抬头,眼里闪过复杂的光。远处,陈婶敲响了开饭的铜锣,"当当"声在废墟间回荡,惊飞了几只栖息在断墙上的麻雀。
狗剩站起身,伸手拉李有才起来。
对方犹豫了一下,最终将手放进他掌心——那是双保养得很好的手,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掌心却磨出了两个新鲜的水泡。
"走,"狗剩说,"陈婶煮了腊肉粥,管够。"
"真用老陈头的酸菜缸腌的?"
"假的。"狗剩笑了,"但粥里有你砍的柴火,烧得特别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