伐木道上的碎石在挖掘机履带下发出"咔嚓"声,像无数牙齿在咀嚼玻璃。
狗剩蹲在路基旁,用地质锤敲开块拳头大的石头,露出里面白色的石英纹路——这是修路的好材料。
"杨镇,"小王递来块压缩饼干,包装纸上印着"军工品质","您昨晚没合眼吧?"
"睡不着。"狗剩咬开包装,饼干碎屑掉在地图上,"你看这儿,"他指着朱家村的位置,"洪水退去后,地下水位至少上升两米,以后盖房得打桩基。"
小王凑近了看,突然说:"像您这样的城里干部,怎么懂这么多基层的事儿?"
"因为我爹是泥瓦匠。"狗剩咽下饼干,喝了口水,"小时候跟着他走村串户,学会了和水泥、砌砖墙,也学会了看老百姓的脸色。"
他摸出手机,屏幕锁是杨恩两岁时的照片,孩子手里攥着块砖头,笑得见牙不见眼,"我怕自己忘了根。"
远处传来汽车喇叭声,李有才的小舅子驾驶着挖掘机转过弯道,车斗里装满了砍下来的杂树。
狗剩注意到驾驶室后窗贴着张褪色的海报——科比扣篮的剪影,旁边写着"永不言弃"。
"杨镇长!"小舅子跳下车,裤腿上沾着苍耳,"前面有处塌方,土太松,不敢硬挖。"
"带我去看。"狗剩抓起安全帽,跟着他走进密林。
塌方处的泥土呈松散的橙黄色,显然是洪水带来的上游泥沙,几株被冲倒的松树横在路中间,根系上还缠着塑料袋和易拉罐。
"用沙袋固坡。"狗剩掏出卷尺,"先挖导流沟,把地表水引到旁边的山涧。"
他转身对小王说,"去通知民兵,把防汛剩下的沙袋全搬来——对了,让李镇带几个人去砍竹子,编竹篓装石头。"
小王愣了愣:"李镇?他能行吗?"
"能行。"狗剩想起今早看见李有才在给民兵示范如何打绳结,动作虽不熟练,却格外认真,"他昨天背了三个老人上山,肩膀都磨破了。"
正午的阳光穿过树叶,在泥地上投下铜钱大小的光斑。
李有才蹲在溪边洗竹篾,手指被竹刺划出道血痕,却浑然不觉。
旁边的民兵小赵看着他的手,突然说:"李镇,您这手,比我女朋友的还白。"
"废话。"李有才甩了甩手上的水,"他女朋友是养猪的,手比我糙多了。"
众人哄笑,小赵红着脸反驳:"养猪怎么了?她家的土猪肉能卖八十块一斤!"
"八十?"李有才挑眉,"那你让她给镇政府食堂供货啊,我批条子。"
"真的?"小赵眼睛一亮。
"骗你是小狗。"李有才拿起竹篾,笨拙地编了个十字结,"不过你得先教会我编竹篓——这玩意儿比写报告难多了。"
狗剩远远看着这一幕,想起昨夜在安置点,李有才悄悄给老陈头的孙子塞了块巧克力——包装纸是他自己偷偷攒的。
有时候,改变不需要惊天动地,只需要在泥泞中弯下腰,捡起一块别人需要的石头。
挖掘机的轰鸣声突然停止,狗剩抬头望去,只见小舅子站在驾驶室里,对着手机大喊:"什么?饲料厂被淹了?"
他快步走过去,接过手机:"我是杨狗剩。"
电话那头传来焦急的女声:"杨镇长,我们厂的饲料全泡汤了!还有二十头种猪......"
"别急。"狗剩掏出笔记本,"种猪转移到镇中学操场,那儿地势高,饲料先用救灾物资里的玉米粉顶替,损失情况下午报给我。"
他顿了顿,"另外,你姐夫正在修路,暂时别打扰他。"
小舅子愣愣地接过手机,突然说:"杨镇长,你跟别的干部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你不摆架子,"他挠了挠头,"而且...好像什么都懂。"
狗剩笑了:"因为我是'万能狗剩'啊——我闺女说的。"
夕阳将远山染成琥珀色时,最后一辆物资车缓缓驶入安置点。
狗剩站在临时搭建的指挥部门口,看着民兵们搬运物资,突然注意到李有才正帮陈婶往灶里添柴,火光映红了他的脸,烟灰落在衬衫上,他却浑然不觉。
"杨镇长!"穿迷彩服的年轻人跑过来,怀里抱着个纸箱,"秦书记让我单独交给您!"
纸箱打开的瞬间,狗剩笑出了声——里面是二十部卫星电话,还有一袋真空包装的酱牛肉,包装上贴着便签:「补充蛋白质,别啃馒头了。」
他抽出卫星电话,开机后第一条消息是秦紫薇的:「今日降雨量0,明日晴转多云。」末尾附着个太阳的表情。
老陈头晃着电话走过来,屏幕上还沾着粥渍:"杨镇长,这玩意儿咋关机?我怕费电。"
"长按这个键。"狗剩帮他操作,指尖触到机身侧面的防滑纹路,"不过没关系,没电了找我充——我这儿有太阳能板。"
"太阳能?"老陈头眯起眼,"是不是跟电视里说的那个...太阳能热水器一样?"
"差不多。"狗剩想起家里阳台上的太阳能灯,是杨恩五岁生日时买的。
"等重建时,咱们给每家都装太阳能路灯,晚上走路不用打手电。"
"好啊!"老陈头突然提高声音,"到时候我在门口种棵葡萄树,葡萄熟了请你吃!"
"先说好,"狗剩故意板着脸,"我要最甜的那种。"
"管够!"老陈头拍着胸脯,拐杖差点戳到狗剩的脚背。
暮色渐浓时,安置点的帐篷陆续亮起灯。
狗剩坐在块断墙上,啃着秦紫薇寄来的酱牛肉,咸香的味道里带着八角和桂皮的香气,让他想起认识冯煜涵那年,丈母娘李慧雪做的卤味,可惜啊……
卫星电话突然震动,视频请求的界面跳出杨恩的脸,身后是秦紫薇的办公桌,桌上摆着个相框——
全家在爬香山看红叶时的合照,狗剩穿着花衬衫,杨恩举着几张红叶,秦紫薇笑得格外灿烂。
"阿爸!"孩子举着张画,"这是我给你画的新房子!有大阳台,能放你的草帽!"
画上的房子歪歪扭扭,阳台果然有顶黄色的草帽,旁边还画了只摇尾巴的狗。
狗剩鼻子一酸,突然听见秦紫薇在旁边说:"告诉爸爸,妈妈给你讲了《大禹治水》的故事。"
杨恩立刻奶声奶气地背:"禹八年于外,三过其门而不入......"
"错了错了!"狗剩笑着纠正,"是'三过家门而不入'。"
"哦。"杨恩挠了挠头,"那阿爸你什么时候入家门?"
狗剩望着远处正在搭建的帐篷,工人们的剪影在夕阳中晃动,像群不知疲倦的蚂蚁。
"等洪水退去,等新房子盖好,等乡亲们都能睡个安稳觉——到时候,阿爸就回家,给恩恩讲更厉害的故事。"
"拉钩!"杨恩伸出小拇指,在屏幕上晃了晃。
狗剩也伸出手指,隔着屏幕碰了碰:"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视频挂断后,狗剩摸出裤兜里的地质锤,用锤头轻轻敲了敲断墙——砖石间的泥浆己经初凝,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站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泥土,远处的李有才正在组织民兵分发棉被,声音沙哑却坚定:"每人两床,老人和孩子多拿一床!"
天空最后一缕晚霞消失时,不知谁在安置点中央燃起了篝火。
老陈头坐在火堆旁,用竹篾编着蜻蜓,旁边的孩子看得入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