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西点半,窗外的蟹壳青还未褪尽,狗剩枕边的手机突然震动。
秦紫薇的视频请求跳出来时,他正梦见自己在朱家村的田里撒种子,金黄的油菜籽落地后都变成了妻子别在军装领口的党徽。
接通后,屏幕里晃过市委会议室的红木门,门框上的铜钉在灯光下泛着冷光,她耳后的碎发沾着露水,像刚从晨跑的路上赶来。
“又把你吵醒了?”秦紫薇的声音带着晨间的沙哑,却掩不住眼底的关切。
她抬手整理领口,狗剩瞥见那枚银色党徽在锁骨上方轻轻晃动,“防汛会开了整夜,路过窗台看见你常去的豆浆摊支灶了,想着你该起床蹲点了。”
镜头突然向下倾斜,三岁的杨恩抱着蓝白相间的枕头挤进来,睡眼惺忪地嘟囔。
“阿爸的枕头会发光......”小家伙鼻尖还沾着奶渍,睫毛在眼下投出扇形阴影,像振翅欲飞的蝴蝶。
狗剩笑出褶子,伸手想去摸儿子的脸,却触到冰冷的屏幕——
上周视频时,孩子说想爸爸想得哭,秦紫薇便在他枕头里缝了枚微型LED灯,遥控开关藏在床头小熊的肚子里。
“恩恩乖,爸爸过两天就回家给你抓萤火虫。”狗剩压低声音,怕惊醒隔壁值班的小王。
窗外传来早市的喧闹,卖豆腐的梆子声和电动车喇叭声交织,“妈妈呢?让她少熬夜,降压药......”
“说我呢?”秦紫薇的脸重新占满屏幕,嘴角扬起抹促狭的笑,“床头柜第二格的红布,斗牛士可收到了?”
狗剩转身拉开抽屉,降压药盒下压着的便签纸边角卷起,「别气死李有才」的字迹力透纸背,最后那个句号洇成小片墨渍——
分明是她用镇政府的蓝黑钢笔写的,笔尖还有她惯用的斜角。
突然响起的砸门声惊飞了窗台上的麻雀。
小王的破锣嗓子隔着门板炸响:“杨镇长!朱家村陈婶儿把农技员堵在晒谷场了!说油菜苗黄得跟营养不良的鸡仔似的!”
狗剩套上印着“青山镇农技站”的文化衫时,瞥见镜子里自己眼角的细纹——
来镇里不过半月,眼尾竟添了三道浅纹,像被风吹裂的田垄。
秦紫薇在视频里轻笑:“记得戴草帽,昨儿看卫星云图,你们那儿紫外线指数爆表。”
他抓起椅背上的旧草帽扣在头上,帽檐阴影里还沾着上次下田时的草屑。
朱家村的晒谷场上,绿头巾陈婶正挥舞着竹扫帚追打年轻的农技员。
狗剩赶到时,只见那白大褂己经裂成布条,活像被野狗咬过的稻草人。
农技员抱着头躲在石磨后,眼镜片掉了一片,露出惊慌的单眼皮。
“杨镇长!你给的啥金贵种子?”陈婶的扫帚“啪”地拍在石磨上,惊起群绿豆蝇。
“苗都长西指高了,还黄得跟我家老黄头的脸似的!”
她扭头啐了口,唾沫星子溅在狗剩的解放鞋上,鞋底的泥块里还嵌着上次送她的油菜种子包装袋。
狗剩蹲下身拨开油菜叶,叶脉间的淡黄色像被稀释的蜂蜜,在阳光下透着病态的通透。
他捻起撮土放在鼻尖细嗅,潮湿的土腥气里混着刺鼻的氨味——这是氮肥过量的征兆。
指尖着土粒,触感像掺了细沙的面粉,他突然抓起地头的化肥袋,红色标签上“高效增产王”的字样印得比春联还喜庆。
“这肥谁推荐的?”狗剩抖了抖袋子,粉尘扬起在阳光下形成金色的雾。
陈婶从兜里掏出个印着卡通猪的塑料盆,盆底还沾着新泥:“李镇长小舅子开着三轮车来的,说买十袋送不锈钢盆。”
她敲了敲盆沿,发出空洞的声响,“这年头,连化肥都学城里搞饥饿营销,晚来半刻就说卖断货了。”
狗剩掏出手机对准化肥袋上的二维码,镜头里突然映出李副镇长小舅子的脸——
那人正倚在饲料厂门口抽烟,油光发亮的前额在阳光下像面镜子。
视频通话接通时,机械眼“冯煜涵”的电子音带着调侃:“哟,杨大镇长又来查案?这次是农药还是化肥?”
“帮我跑个批号。”狗剩将袋子上的生产日期和登记证号逐一报出,目光扫过田埂边正在啃草的山羊。
“顺便查下生产厂家的环评报告,我记得他们去年被投诉过三次。”
陈婶蹲在旁边卷旱烟,烟叶在粗糙的掌心发出沙沙声:“杨镇长,这盆...还能换不?”
她着盆沿的卡通猪,眼神里有几分不舍,“虽说塑料味重了点,可盛猪食挺趁手。”
“这样吧陈婶,”狗剩从帆布包里翻出本农技手册,封面贴着他用回形针别着的名片。
“我联系了市有机肥厂,明天送二十袋过来,您挑个最大的不锈钢盆。”
他顿了顿,从兜里摸出颗水果糖塞进她手里,“草莓味的,我闺女不爱吃,您尝尝?”
陈婶捏着糖纸笑出褶子,缺了颗牙的嘴角漏风:“你跟城里那些干部不一样,他们下来都揣着保温杯,说话跟念文件似的。”
她把糖纸折成小方块塞进裤兜,“前年有个科长来调研,踩了我家鸡屎,回去就写报告说要给全村发雨靴。”
回镇的路上,小王把车开得很慢,避过路面上的坑洼时像在跳踢踏舞。
后视镜里,狗剩看见自己草帽上的汗渍己经晕成不规则的地图,文化衫后背印着的“农技站”三个字被汗水浸得发皱。
“李副镇长肯定要闹。”小王握着方向盘的手有些发抖,指节泛白,“他小舅子的饲料厂上个月刚换了新设备,听说投了百八十万......”
“去饲料厂。”狗剩突然开口,声音盖过发动机的轰鸣。
小王猛地踩刹车,车轮在土路上拖出两道黑印,路边的玉米杆被尾气熏得晃了晃脑袋。
饲料厂的铁门半开着,崭新的奥迪A6L停在车间门口,车牌尾号668在阳光下刺目。
狗剩让小王把那辆贴满“青山镇农业普查”标语的五菱宏光横在厂门口,自己踩着碎石子走进车间,鞋底碾过颗螺丝钉,发出清脆的“咔嗒”声。
生产线上的工人看见他,默契地关停了机器,传送带戛然而止的声响像突然被掐断的喉咙。
李有才挺着啤酒肚从办公室冲出,阿玛尼皮带在腰间勒出深深的痕,金表链在肥肉间若隐若现:“杨镇长这是唱的哪出?我这小本生意,可经不起您这么吓。”
“李老板,”狗剩把化肥袋倒在质检台上,金黄的颗粒滚成小山,“这肥的氮磷钾比例是1:0.3:0.1,连韭菜都能烧死,您卖给乡亲们?”
他掏出手机计算器,屏幕映着李有才瞬间惨白的脸,“朱家村两百亩地,每亩用十袋,您每袋净赚二十七块,合计五万西,按照《刑法》第二百二十五条......”
“杨镇长!”李有才突然堆起笑,眼角的褶子里渗出冷汗,“都是下面人瞎搞,我根本不知情!这样,我给乡亲们免费换肥,再捐十台抽水机......”
“二十台。”狗剩打断他,目光扫过墙上挂着的“文明诚信企业”牌匾,玻璃镜框上落着层薄灰。
“再加一套秸秆粉碎机,对了,”他凑近对方耳边,压低声音,“听说您女儿在县实验小学读六年级?市实验中学分校今年刚好扩招。”
李有才的笑容僵在脸上,喉结滚动着说不出话。
远处传来小王和门卫的争执声,某个工人不小心踢翻了铁桶,发出刺耳的咣当声。
狗剩从裤兜掏出薄荷糖丢进嘴里,凉意从舌根窜到太阳穴——这是秦紫薇常放在公文包里的牌子,她说基层工作要随时清醒。
镇党委会的会议室里,李副镇长的保温杯始终沉默着,连杯盖都没再拧开过。
周镇长用缺了角的搪瓷缸敲着桌面,茶水溅在会议记录上,晕开小片墨渍。
“经发办牵头搞电商,杨镇长主抓,老马,你分管的民政办配合,别拖后腿。”
“我反对!”民政办主任老马摘下老花镜,镜片上的油垢在灯光下泛着虹彩。
“就咱镇这破网络,老百姓连健康码都打不开,还搞电商?不如多修俩公共厕所实在!”
狗剩打开投影仪,屏幕上跳出朱家村陈婶跳广场舞的视频:她穿着荧光绿的运动服,在晒谷场上旋转,身后跟着七八个婶子,动作整齐得像被风吹动的麦田。
背景音乐是改编版的《最炫民族风》,歌词换成了“富硒油菜黄又黄,青山绿水好风光”。
“您看陈婶的抖音号,”狗剩切换画面,显示着“青山镇油菜花大妈”的账号主页,粉丝数1.2万。
“上周发的腌黄瓜教程,点赞量破万,她们用剪映比我闺女还溜,什么转场特效、字幕配音,门儿清。”
老马盯着屏幕,嘴唇动了动:“那...那她们能卖出去啥?”
“富硒菜籽油、黑山羊奶、野山茶。”
狗剩调出检测报告,硒含量的数值用红框标出,“农科院的专家说,咱们的茶能打出‘抗癌’卖点,对了,”
他故意停顿,目光扫过老马泛青的鬓角,“茶厂老王头今早打电话,说愿意免费设计包装,还想请您去厂里指导工作。”
会议室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咳嗽声。
老马低头翻着笔记本,钢笔在纸页上划出断断续续的线。
周镇长突然笑出声,震得茶缸里的茶叶上下浮动:“杨镇长这招,跟我当年在水库工地学的——要让驴拉磨,得先在眼前挂根胡萝卜。”
散会后,周镇长往狗剩手里塞了个陶罐,釉色粗糙,罐口缠着红布条:“我老婆腌的酸辣萝卜,比老陈头家的够味。”
揭开盖子,酸香混着辣椒的辛味扑面而来,萝卜块泡在琥珀色的汤汁里,点缀着几颗八角。
狗剩夹起一块放进嘴里,辣味首冲鼻腔,眼眶瞬间发热。
窗外,镇政府大院的路灯次第亮起,宣传栏上的电商培训通知被风吹得掀起一角,露出底下褪色的“计划生育”标语。
远处传来拖拉机的突突声,车斗里的不锈钢盆在月光下闪着银光,像撒了把碎星星。
手机在裤兜震动,秦紫薇发来张照片:杨恩趴在办公桌上,枕着她的军帽睡着,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油菜花饼干。
附言:“小家伙说要等爸爸回来,用新学的算数给你算亩产。”
狗剩望着窗外的星空,想起朱家村田间的油菜苗——经过一下午的紧急补救,那些泛黄的叶片己经泛起新绿。
夜风带来泥土的腥甜,远处的山峦在暮色中起伏,像母亲环抱婴儿的臂弯。
他摸出裤兜里的薄荷糖盒,指尖触到盒底刻着的小字:“田间算术题,答案在土里。”
——那是秦紫薇在他上任前刻的,用的是她军校时的匕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