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青山镇像口倒扣的蒸笼,狗剩站在青山水库大坝上,军用胶鞋底与滚烫的水泥地接触时发出轻微的"滋滋"声。
远处的乌云如被打翻的墨汁,在天幕上洇开层层叠叠的灰黑色,边缘泛着诡异的紫,像某种史前生物的鳞片,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镇子逼近。
"杨镇长,这云头比去年那回还吓人。"
水库管理员老赵递烟的手悬在半空,指节因常年接触机油而染成暗黄色,指甲缝里嵌着陈年的泥垢。
"您听这风声——"他突然噤声,侧耳捕捉风中夹杂的低频震动,像老钟表内部齿轮即将崩裂的预兆。
狗剩蹲下身,指尖叩击坝体接缝处的水泥,碎屑簌簌落入掌心,混着汗珠滚成灰黑色的泥丸。
1958年修建的东段坝体上,"人定胜天"的标语被苔藓覆盖,只剩下"天"字的捺画勉强可辨,像道未愈的伤疤。
"老赵,防汛物资清单呢?"狗剩用袖口擦汗,瞥见老赵腰间别着的钥匙串——
七把钥匙中有三把己经生锈,最旧的那把挂着褪色的红布条,写着"泄洪闸"。
老赵的喉结上下滚动,干笑时露出被烟熏黄的犬齿:"都在仓库锁着呢,前儿个李副镇长来检查,说要'集中管理'..."
他突然住嘴,目光飘向远处的公路。
引擎声由远及近,李有才的帕萨特碾过碎石子路,在坝前刹住。
车窗降下,空调冷气裹着檀香扑面而来,与湿热的空气碰撞出细小的水雾。
"杨镇长这是勤政爱民啊,"李有才摇着保温杯下车,鳄鱼皮腰带在啤酒肚上勒出深深的痕。
"不过防汛嘛,讲究个'防'字,您这提前三天上坝,是不是有点......"
狗剩打断他:"李镇,去年您在防汛指挥部'坐镇'时,是不是忘了签收省厅发的《堤坝隐患排查手册》?"
他掏出手机,屏幕上显示着县档案馆的借阅记录,"您的签名跟画符似的,档案馆小刘还以为是恶作剧。"
李有才的脸瞬间涨红,保温杯盖"咔嗒"一声掉在地上,滚出老远。
老赵弯腰去捡,钥匙串在腰间叮当作响,泄洪闸的钥匙与狗剩记忆中仓库门上的锁孔严丝合缝。
手机在掌心震动,秦紫薇的视频请求跳出时,背景是防汛指挥部的巨型电子屏,红色预警区域正在吞噬地图上的青山镇。
她的发丝被汗水粘在额角,肩章上的金星在应急灯下泛着冷光:"上游雨量站报了210毫米,水库水位超过警戒值0.8米。"
她身后传来此起彼伏的键盘声,某串数据突然变红,"省水利厅专家说,东段坝体的抗渗等级......"
"相当于用饼干搭积木。"狗剩替她说完,目光扫过李有才瞬间惨白的脸。
"我刚试过泄洪闸,3号闸门完全锈死,2号只能开到三分之一。"
李有才突然插话:"那什么...老赵不是说去年加固过吗?对吧老赵?"
他转头瞪着管理员,后者正盯着自己的脚尖,像小学生被老师点名。
"去年加固用的水泥,"狗剩从裤兜掏出个塑料袋,里面装着 crumbling 的混凝土块,"标号比老百姓自家盖房的还低。"
他捏碎一块,粉末落在李有才锃亮的皮鞋上,"您说巧不巧,供应商的法人,是您连襟的远房表弟。"
远处的雷声闷响,像巨鼓在云层后被反复捶打。
李有才的喉结动了动,突然指着水库方向:"杨镇长您看!水面好像涨了!"
狗剩没回头,盯着老赵腰间的钥匙串:"赵师傅,要不您带我们去仓库看看物资?顺便把管理日志找出来——
1963年那场大洪水的记录,我记得您爷爷参与过抢险。"
老赵的身体猛地一颤,钥匙串"哗啦"落地。
李有才见状想溜,却被狗剩一把拽住:"李镇,防汛期间擅离职守,按《公职人员政务处分法》......"
"别别别!"李有才慌忙摆手,肥肉在袖口下抖动,"我马上安排人检修闸门!物资仓库十分钟后开门!"
他掏出手机,手指在屏幕上狂点,"对了,我让小舅子的饲料厂捐二十台抽水机!"
雨开始落了,第一滴砸在狗剩草帽上,晕开小片水痕。
他望着李有才踉跄着跑向汽车,突然喊:"李镇!您保温杯忘拿了!"对方头也不回地挥手,银色杯盖在暮色中一闪,滚进坝下的草丛里。
老赵蹲在地上捡钥匙,手指在"泄洪闸"的红布条上:"杨镇长,我爷爷当年就是在东段坝体上牺牲的。"
他声音低沉,"那年他举着红旗喊'人在坝在',最后被洪水卷走时,手里还攥着半块冻硬的窝头。"
狗剩拍拍他肩膀,胶鞋踩过碎石走向观测台。
暮色中,水库水面泛着铁青色的光,像一块即将开裂的旧铁。
手机震动,秦紫薇发来条消息:「省厅派的专家组二十分钟后到,带了便携式雷达。」末尾附着个握紧拳头的表情。
他回复:「让专家组重点看东段,我怀疑里面是空的。」顿了顿,又加一句,「别告诉紫薇我在这儿,她该担心了。」消息刚发出去就意识到不对,苦笑着摇头——
在防汛这件事上,秦紫薇永远是先以书记身份,再是妻子。
雨势渐大,豆大的雨点砸在观测仪上,发出密集的"噼里啪啦"声。
狗剩摸出裤兜里的薄荷糖,却发现糖纸己经被汗水浸透。
远处的山峦在雨幕中模糊成灰影,他突然想起闺女杨恩画的《我的爸爸》:画面上的人戴着草帽,站在大坝上,脚下是金色的油菜花,天上飘着七彩的云。
"杨镇长!"小王的声音从对讲机里炸开,带着电流杂音,"朱家村老陈头拒迁,说要守着他的腌菜坛子!"
狗剩咬碎薄荷糖,凉意混着雨味在口腔里蔓延:"告诉他,要是坛子被淹了,我赔他十缸新的。"
他望向越来越低的云层,闪电在云隙间劈开,将水库照得如同白昼,"再不来,连人带坛子都得喂鱼。"
老赵在旁边点燃旱烟,火光在雨幕中明明灭灭:"杨镇长,您说这雨...能停吗?"
狗剩望着远处镇政府楼顶上飘扬的国旗,旗杆在风中微微颤动:"停不停老天爷说了算,"
他握紧对讲机,胶鞋底碾过一块带字的残砖——"安"字的宝盖头清晰可见,"但咱们能说了算的,是让老百姓活着看雨停。"
雨幕如铁帘般砸向青山镇,狗剩站在防汛指挥部里,防水手电的光束扫过手绘疏散地图。
朱家村的位置被红色图钉标记,像滴在宣纸上的血,周围蜿蜒着蓝色的"预计洪水路线",正以每分钟两厘米的速度向镇子推进。
"杨镇长,老陈头把菜刀架在门框上了!"
小王的头发滴着水,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他说谁敢动他的酸菜缸,就跟谁拼命!"
周镇长往地上吐了口混着泥的口水:"这老东西!1998年洪水要不是解放军把他从屋顶救下来,早喂王八了!"
他腰间别着的旧军用水壶晃了晃,发出"咕咚"声,里面装的是高度白酒,"我带民兵去抬!"
"等等。"狗剩按住他的肩膀,目光落在地图上朱家村旁的小山包——
那里有座废弃的烤烟房,是最佳临时安置点。
他摸出手机,翻到陈婶的抖音主页,最新视频是她用油菜叶编花环,配文"给狗剩镇长的谢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