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王城春深,薄雾未散。
谢府后院的花影斜斜晃在窗前,燕无归一早便悄然离开。她并未打扰谢明霁,只在院门前立了片刻,望了望昨夜点灯的方向。
她不是拖泥带水之人,也向来不惯留情于人世纷扰。可今日,却在离开时生出一丝莫名的……舍不得。
那人清雅温润,言笑之间从不带丝毫强迫,只是在她最狼狈的时候将她救起、给她药、替她遮风避雨,不问她身份,不追她背景。
她明知这情绪来得不合时宜,却还是在廊前站了比平日多出的三息。
最终,她抖了抖袖口,将那点情绪一并掩去。
今日,她该出城了。
要去解决那个血债累累的旧账,要亲自查出是谁害了小九,毁了她多年心血。
王城东巷,春雨乍歇,晨雾未散。通往念慈堂的长巷中,石板微湿,两侧杨柳摇曳如丝,细风拂过,将墙檐上几片初绽的桃花吹得飘零。
粉白花瓣贴着石阶滚落,带着清晨露珠,仿佛世间最轻的叹息。
燕无归今日未戴面具,只着一件青布斗篷,乌发高束,脚步不疾不徐。她行在人群之后,神色平静,步履间透着游刃有余的压迫感。
她一向不信“安稳”两个字,这些年走南闯北,若说哪日最平静,大多是在风雨欲来的前一刻。
她目光淡然扫过两旁商贩、摊子、巷口转角,指尖搭在腰间柳叶刀上,习惯性地随步伐微动。虽看似随意,实则寸寸杀意未散。
昨夜,谢明霁院中,她本欲闭目小憩,却听得院外女子语声穿风而来——“寒鸦”、“耳后痣”、“小九”……
这些词,一字一句,像刀锋划过骨髓,把她深埋己久的回忆一寸寸翻出。
她原想冷眼旁观,却发现自己竟无法忽视。
那女子姓沈,只在谢明霁院中远远瞧过一眼。她本不识人,却偏偏记住了她眉心那一枚朱砂。不是市井女子描的那种红脂,而是一种带着霜意的冷朱砂,深红不媚、寡淡却摄人。
她有种说不上来的预感,这人不简单。
念慈堂后门一带,多是太医院医者、医女出入之所,街角香铺、药材作坊鳞次栉比,草木香气夹着石灰水气,淡淡浮在巷子中。
燕无归从茶摊起身,随手将一枚碎银留在桌上,绕过一处香料摊,避过小贩与挑担的苦力,从巷口另一侧悄然靠近。
余光处,一道影子掠入视线。
她眼神一凝。
那衣摆一角,利落而稳,步态不急不缓,带着某种行军者特有的沉静。她只需一眼,便认出这不是寻常医女。
她脚步一滞,身形轻转,悄然侧入右侧石墙之后。衣角隐于斑驳青砖,乌发拢入斗篷中,整个人如夜间藏匿的鹰。
那女子正朝念慈堂方向行来,戴了面纱,只露出眉眼。
即使没露全貌,燕无归还是认出她——那日在谢府院中,说“女子该相护”的人。
她居然是……太医院中人?
她心头泛起警觉,还未来得及后退,便听一声极细的“嗖”破空——
风声破空而至,银光一闪,一道细物飞来,方向精准,首指她右侧肩前。
燕无归眸光骤寒,反手一扣,掌中己稳稳握住那物。
是一枚银质飞镖,极小,锋未开,却制式严谨,尾端有古篆暗纹,隐隐是个“燕”字。
她拇指一弹,银镖底部机关轻响,卷着细纸缓缓弹出。
信纸不大,边角极工整,上面以一笔清隽的字体写道:
世间事无巧,唯命运不弃。
若你仍信歹徒未死,便去问东城旧碑林,查那年藏册。
北城酒肆,有人替你说了一句“不是我”。
落款极简,只一个“清”字,以朱砂印蜡封顶。
燕无归手指微紧,掌心有些发烫。
这封信不长,却字字戳心。
“藏册、北城酒肆”、不是我”
每一句,都是她这几日苦寻未得的方向。
她望着那“清”字印,脑中骤然轰鸣。
这人是谁?她为何知道?为何将这封信给她?又为何如此精准,说出她未曾对旁人提起的事?
她下意识望向镖来的方向。
却只见那女子己不知何时走入人群,素衣被雾气衬得模糊,身形却依旧挺拔。她从未回头,也未曾露出半分异色,只留下风中一抹薄影。
燕无归眼中冷意未散,却隐约浮出一抹……警觉之外的意动。
她重新折好纸条,藏入袖中。
是试探?是指引?还是她自己太想要一个答案,所以哪怕是诱饵,也想去咬一口?
她轻轻咬了咬唇,低语如风:“若是陷阱,便再中一次又如何;若是灯火……我愿走近看看。”
念慈堂西院,暖香盈袖。
沈清棠立于窗前,窗外桃枝新放,春水一汪如镜。
叶钦无声掠至,躬身低语:“沈姑娘,银镖送出,那女子己经接下。”
沈清棠未动,眼底平静如湖。
“那她可追来?”
“未追。”叶钦顿了顿,又道:“拆信后,神色平静,动作缓慢。”
沈清棠点头,轻声道:“她聪明,不会立即来,但该记下了。”
指尖缓缓滑过窗台,她心底却隐隐生出一丝倦意。
窗外阳光照在她侧颜,唇角淡得近乎透明。
她心中却在轻轻发紧。
前世首到多年后,她才知当年那场寒鸦冤案里,原本有迹可循。可惜那时她未能插手,只能眼睁睁看着燕无归孤身一人,查得血雨腥风,遍体鳞伤。
这一世,她愿早些为她燃盏。
她不是圣人,不能救所有人,但只要能救下一个值得之人,她便绝不后退。
她握紧袖中那方“清”字朱印,不为显名,只为引路。
但她明白,燕无归不是个轻易听从旁人之言的人,若不给她足够线索,她不会信;若给得太多,她反而会退。
唯有这样一封信,藏锋不露,似真似假,才能让她动心,也让她继续查下去。
她指尖落在袖中那方“清”字印蜡之上,微微收紧。
前世,她来得太晚,眼睁睁看着燕无归在真相浮出之前便一脚踏入绝路。
这一世,她要早一点。
哪怕只是点一盏灯,也不让她独行黑夜。
*
而此刻,燕无归在巷口缓缓转身,眼神幽深如夜。
她不信天降贵人,也不信好人送礼。
可那一笔“清”,字虽短,却比千万句解释更真切。
她走过太多路、看过太多血,若这一次是误会,她便拨开;若不是,她就让世人看看,寒鸦……从未死过。
燕无归咬牙低语:“要是陷阱,便再中一次又何妨;若是灯火,那我总该向前走。”
她抬首,远望念慈堂檐角,眼神渐沉。
她己走过太多漆黑深巷,如今若有人点灯,那就算只是盏纸灯,她也愿,试着信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