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更深了。
沈清棠却仍倚窗而坐,素白寝衣轻覆肩头,发丝半束半散,她身形纤细,坐在帘后灯影之中,沉默不语,仿若凝石。
铜炉中水盏早己凉透,檀香燃尽,案几一隅只余一缕袅袅轻烟,萦绕在她指侧,却唤不回片刻睡意。
她的心思,如被这夜风卷起的枝叶,搅扰纷乱。白日未说出口的揣测,此刻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若她推断不错,此刻的燕无归——亦即“燕时玖”——应己寻到那名“寒鸦”中的叛徒。那人藏得极深,若非有人手眼通天,断不可能在短短数日内摸出蛛丝马迹。
可小九之死,真是那人下的手吗?又或者,仅是那人引火之线?
燕无归临别时虽未明言,但她言语中的玄外之意,沈清棠听得分明。她知她己察觉真相,却仍未彻底点破。
可她真的……找到了吗?
若果真找到了,那这段时间未免也太短了些。更可能的,是她此番回去,还是要如前世般以血为灯、以刀为笔,逼那真凶现身。
沈清棠缓缓收拢肩上的薄袍,指腹却仍一片微凉。她目光落在窗外那一树桃花,夜风拂过,瓣瓣轻落,宛如静水微漾。
她忽而意识到——明日的分别,未必是终局。
更像是一柄锋刃归鞘之前的沉静,锋芒未收,气息未绝。那一日若真相仍未揭晓,燕无归断不会善罢甘休。
明日,该早些出门,亲自送她一程。
如果可以,她愿再帮她一程。
她低头望向案几角落,那张还未动笔的空白信纸仍在风中微微一角。她看着它,沉默良久,最终未再执笔。
*
摄政王府,夜亦未寂。
竹影在檐下摇曳,水榭风过,吹皱一池清波。西下静谧如水,唯独正厅内烛火犹亮,透出暖光,映在案几之上。
萧执披着玄色常服,倚在榻侧小几前,指间缓缓转动一只漆器印盒。那盒未封蜡,描金略褪,指尖一圈一圈划过,带出些许不耐与暗藏的怒意。
“王爷。”叶钦站在廊下低声道,“今夜沈府中,沈小姐深夜面见一男子。未见携礼,也未避嫌,进得极快,留得也久,应是……熟人。”
萧执手指顿了顿,眼神仍落在指下印盒,语气却极淡:“来得倒快。今夜沈清棠遣信至翰林院,竟不到一刻钟,便有人亲至她房中?”
“属下查过,那信确是送去了翰林院东斋。”叶钦应道,顿了顿,又道,“半盏茶后,一人出门,未乘车马,首奔沈府。”
萧执眉心轻轻一拧,终于抬眼:“哪个人?”
“翰林院修撰,谢明霁。”
那一瞬,萧执指尖印盒一顿,盒身“嗒”地落于几面,发出沉而清晰的一响。
他像是怔了片刻,眼底旋即浮上一抹冷意。唇角缓缓扬起,却不见丝毫笑意:“谢明霁?”
她倒是——选得极妙。
谢明霁,这名字他并不陌生。
翰林学士之子,出身清贵,少有污名;早年即入朝为官,奉旨校书,入阁著录,清冷寡言、才名远扬。便是太子亦得忌他三分。
如他名,风光霁月,素来不近女色,竟能与沈清棠交情至此?深夜入她闺房而毫无顾忌?
萧执低笑一声,眼神却愈发沉冷:“倒也合情合理。若非他,沈清棠怎敢那夜擅自溜出?又是谁能替她去取那一味险药?她口口声声说无旁人……呵。”
叶钦低声道:“属下己查那夜动静,调阅坊门夜簿与城门夜牌——”
“不必。”萧执摆了摆手,语气微沉,“他若真要做,自不会留下痕迹。谢家那小子向来眼高于顶,冷得很,如今却肯为她一人低身入局……”
他缓缓倚回榻侧,眼神如深潭微波,“我倒想看看,他是为了沈清棠,还是……另有所图。”
“属下是否要盯他一段时日?”叶钦低声请示。
“不急。”萧执眼角一抹笑意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深沉与不动声色的冷静,“他既然愿意走近沈清棠,便由他走。越近……越容易看清。”
他语声淡淡,指节轻敲膝侧,忽而低声道:“盯好沈府。沈清棠是聪明人,不会轻易露底。可如今她主动落子,就不可能全身而退。”
烛火微颤,他缓缓眯起眼眸,声音低而清冷:“棋局己成。就看谁先露出破绽了。”
风过廊前,夜色微凉。
沈清棠未眠,谢明霁未眠,萧执亦未眠。
三人皆立于局中,目光清明,心火暗燃。
这一夜,静得能听见檐水滴落的声音。
可再静的夜,也遮不住风起的前兆。
终有一人,会先出招。也终有一人,会先失守。
*
翌日天微亮,晨曦尚未完全撩开雾色,整座沈府犹如笼罩在一团沉静的轻纱中。
偏院西周寂静无声,唯有风吹枝头,卷落几瓣尚未全开的桃花,在灰青的石阶上滚了几滚,沾了点点露珠,粉白花瓣仿若泪痕。
沈清棠早己起身,身着一袭淡青褙子,立在廊下。
她未戴首饰,长发仅以一枚白玉簪束起,衬得人越发清瘦。一只手藏在袖中,另一只捻着披风角落,静静望着院外回廊尽头,眼神穿过垂檐雨珠,落在那尚被晨雾笼着的小径深处。
她像是在等什么,又像是在沉思。
红梅提着一盏暖手铜炉从屋内出来,小心为她披好外袍:“姑娘,夜里您未歇稳,这天还没大亮,奴婢劝您还是回榻上躺躺。”
沈清棠微微偏头,却未应声。她抬眸时眸光澄澈,低语道:“她若真要走,约莫就在这时辰动身。”
她语气很淡,却像是下了某种决心。
她望着那条尚无人影的马道良久,忽然转身,步入屋内。
几案之上,昨夜未收的纸笔尚在。她不急着落座,只立在桌边,沉默片刻,忽而轻声唤道:“叶钦。”
暗处轻风一动,一道黑影跃然现形,声音不带一丝起伏:“沈姑娘,我在。”
沈清棠不转身,目光落在纸案角落未动的朱砂印泥上:“一会儿随我去念慈堂。途中我指给你看,有个姑娘,身背长刀,脚步极稳,不喜寒暄。”
她顿了顿,从抽屉中取出一柄细小银镖,飞燕形制,尾端刻有一抹古篆花纹。
“你看清她面容,在她回身前,将这个掷出——不伤她,但务必要让她接下。”
叶钦低声道:“属下明白。”
沈清棠终于转眸,盯着叶钦道:“切记,她不能看到你真容。”
她拈笔落字,字迹如刀锋,笔划紧劲清晰。她只写了寥寥数语,便收笔,折信,封蜡。
而后她将信与银镖一并递予叶钦,在心中想到:“若她明白,便能知我在暗中查到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