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目光转向旁边紧紧依偎着、惊魂未定的王氏母子：“至于你的妻儿，我院中正好缺些洒扫浆洗的人手。她们可以留在我身边做事。这里，”她指了指这座小院，
“暂时给你们安身。令尊的后事，我会让人妥善料理。”
赵大奎彻底呆住了。
他以为的条件，或许是倾家荡产，或许是卖身为奴，却万万没想到竟是这样的安排！
每日送糕点？去醉仙楼当管事？妻儿能在贵人府中安身做事？甚至，连父亲的后事都包办了？
这哪里是条件？这分明是给了他一条生路，给了他妻儿一个庇护所！
将他从魔爪和家破人亡的绝境中，硬生生拉了出来，还给了他们一个安身立命、甚至比以前更好的去处！
巨大的感激、震惊和后怕如同潮水般冲击着他。
他再次重重磕下头去，声音哽咽却带着无比的坚定：“谢小姐再造之恩！赵大奎…遵命！定当竭尽全力，不负小姐所托！醉仙楼的差事，我…我一定做好！每日的糕点，绝不敢有丝毫怠慢！”
他知道，自己和家人的性命，从此刻起，己经牢牢系在了眼前这位看似清冷、手段却雷霆万钧的顾小姐身上。
他别无选择，也心甘情愿。
顾祈安微微颔首，不再多言。
她看了一眼倚竹，倚竹会意，上前一步，对王氏温声道：“赵家嫂子，带栓子跟我来吧，先安顿下来。”
又对赵大奎道：“赵管事，令尊的事，会有人来帮你料理。你先歇息片刻，晚些时候自有人带你去醉仙楼熟悉。”
安排完毕，顾祈安转身离开这座弥漫着悲伤与新生的院子。
巷口，她的马车静静等候。
“小姐，柳家那边……”倚竹低声问。
“柳映雪演了场好戏，柳源此刻想必正等着接收他忠心耿耿的新棋子呢。”
顾祈安坐进马车，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带着嘲讽的弧度。
“可惜，这棋子，我截胡了。一个糖水铺老板丢了，对柳源来说或许只是少颗小卒子，但当他发现，他看中的卒子不仅没死，反而摇身一变成了醉仙楼的管事，还在我的眼皮底下……你说，他会不会觉得，很有趣？”
马车缓缓驶动，顾祈安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
百香居的香甜气息似乎还萦绕在鼻尖，而赵大奎那绝望又重燃希望的眼神，则深深印在她的脑海。
前世助纣为虐的“百香楼”掌柜，今生，成了她插入柳源势力范围内的一枚暗棋。这步棋，才刚刚落下。
空气中，似乎又飘来了那若有若无的、令人不安的甜腥气，与记忆深处，乌玉欢的诱惑气息隐隐重合。
倚竹回到车上，放下车帘，隔绝了外面赵家感恩戴德的哭拜声。
“小姐，”倚竹的声音带着忧心忡忡，“赵老板一家安顿在醉仙楼，可靠是可靠了，可动静不小。柳家丢了到嘴的肥肉，岂会善罢甘休？还有您明了身份，万一传到宫里…”
冯嬷嬷那双深井般的眼睛，仿佛又浮现在眼前。
顾祈安闭目靠在软垫上，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令牌上冰冷的“敕”字纹路。
“柳源不会善罢甘休，是必然。”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慌乱。
“但他此刻，最忌惮的恰恰是我的身份。”她缓缓睁开眼，眸底一片幽深，“太后宫令，虽是把双刃剑，但只要用得好，对外就是一层坚固的护甲。柳源再阴毒，也不敢明着动太后看重的人安插的人手。他只会暗中窥伺，寻找机会。”
“至于宫里…”
顾祈安唇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这消息，想必此刻己经放在太后案头了。”
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这正是我要的。”
倚竹愕然：“小姐…您这是故意…？”
“示弱，亦或示强？试探，亦或宣战？”顾祈安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敲在倚竹心上。
“太后想知道我到底有几分斤两，想知道我接下令牌后，是会缩手缩脚，还是…锋芒毕露。冯嬷嬷的警告是枷锁，也是某种默许的边界。我今日所为，恰恰踩在这条边界上——我用了她的势，救了一个微不足道的糖水铺老板，看似张扬，实则无伤大雅，甚至可以说是在体察民情、维护宫令威严。太后会怎么看？是觉得我沉不住气，还是…觉得我这枚棋子，或许比她想的更有趣，也更锋利一点？”
她需要太后的“兴趣”，哪怕这兴趣伴随着致命的危险。
唯有让太后觉得她有用、可控，却又带着点不确定的锋利，她才能在这夹缝中获得一丝喘息和操作的余地。
至于风险？从踏入这盘棋局开始，她每一步都在刀尖上跳舞。
“醉仙楼那边，”顾祈安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务实而冷冽，“让陈掌柜亲自安置赵大奎一家，就说是远房亲戚投奔，给个后院的清静住处。赵大奎的伤养好后，让他先从采买账目入手，熟悉楼里运作。告诉他，眼睛放亮些，嘴巴闭紧些，尤其是关于…特殊的食材来源和某些常客的古怪嗜好。”
她刻意加重了“特殊”和“古怪”几个字。
倚竹瞬间领悟：“小姐不怕赵掌柜他…”
“柳源失了赵大奎这条线，必然要另寻他法。乌玉欢的原料需要渠道，成瘾的客人需要场所。醉仙楼这样的地方，鱼龙混杂，消息灵通，正是他极可能渗透的目标。赵大奎吃过柳源的亏，当他发现今日之事皆是局时。”
马车的颠簸撞开了车窗的一角，顾祈安睁开眼，视线随着车窗向外望去。
“况且他熟悉糖水点心行当，对异常气味和添加物会比常人更敏感。把他放在醉仙楼，就是插在柳源可能路径上的一根钉子！”
顾祈安眼中寒光闪烁，“他若能发现蛛丝马迹，便是意外之喜；若不能，一个本分的管事，也足以让柳源疑神疑鬼，不敢轻易在醉仙楼伸手。”
从她接下这宫令，从冯嬷嬷昨夜现身警告的那一刻起，她就己经在漩涡中心了。
至于柳源，当他发现本该落入自己彀中的猎物被人半路截走，还安置在了顾家的地盘上时，那张伪善的脸上，会露出怎样精彩的表情？
顾祈安唇角勾起一丝极淡、却冰寒刺骨的弧度。
马车缓缓驶离这片狼藉，朝着顾府的方向行去。
车窗外，阳光渐盛，却丝毫驱不散顾祈安心头那盘巨大棋局的阴霾。
这盘棋，落子的速度，比她预想的还要快。
她攥紧了袖中的令牌。
棋子？
是谁，还未可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