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东南的七月,阳光像融化的蜂蜜,浇在青石板路上。
苏慕尘穿着冲锋衣,背着双份登山包,裤脚还沾着今早出门时踩的露水。
他嘴里叼着的狗尾巴草被嚼得只剩半截,眼睛盯着前方慕容春雪的背影——
她将长发编成麻花辫,发尾系着苗族银铃,每走一步,细碎的响声就混着山风掠过耳畔。
"老婆,"他突然伸手抓住她的手腕,指腹触到她腕间淡淡的红痕,"昨天擦的金疮药还疼吗?"
慕容春雪回头,睫毛上沾着细小的草屑,眼神却清亮如溪:"舒氏传人这点本事都没有,怎么敢自称千年传承?"
她晃了晃手腕,登山靴踩过一块松动的石板,整个人踉跄着撞进苏慕尘怀里。
"小心!"苏慕尘双臂收紧,背包的金属扣硌得肋骨生疼,却笑得像偷腥的猫,"早说该背你走,我这肩膀,能扛五斤银针十斤药。"
"十斤药?"慕容春雪挑眉,指尖戳了戳他胸前的口袋,"那你口袋里的巧克力,是给哪味药当药引的?"
前方的李慕白突然停下脚步,手里的导航仪屏幕闪着雪花——信号又断了。
他望着西周连绵的山峦,梯田在阳光下泛着波光,远处的芦笙声时断时续,像被风吹散的棉线:"奇怪,明明按晓晓发的定位走的..."
"问人吧。"慕容春雪指了指前方弯道,那里坐着个穿靛蓝色苗族服饰的老汉,烟袋锅在石头上敲出"咚咚"声,身后的竹篓里装着刚采的菌子。
李慕白深吸一口气,想起林晓教过的苗语短句,抬脚上前。
可当他开口时,生硬的发音却让老汉布满皱纹的脸皱成核桃:"外乡人?"
"是,我...找妻子。"李慕白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屏保是林晓穿着苗族嫁衣的照片。
银饰在阳光下闪着碎光,"她叫林晓,在月亮寨做扶贫工作。"
老汉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用烟袋指向右侧被藤蔓覆盖的小路:"过三道弯,见着风雨桥就到。"
他突然咧嘴一笑,露出被烟草染黄的牙齿,"上个月有个女娃子,也拿这照片问路。"
苏慕尘凑近,闻到老汉烟袋里混着艾草的味道:"阿伯,您知道今晚的吃新节吗?是不是要喝糯米酒?"
"小伙子好酒量。"老汉拍着大腿笑,竹篓里的菌子晃了晃。
"不过要当心寨老的十二道酒歌,喝不完不让下桌。"
山路愈发狭窄,两旁的灌木里突然窜出只红腹锦鸡,艳丽的尾羽扫过慕容春雪的手背。
她下意识后退,脚踝却被荆棘划破——这次比昨天的伤口更深,血丝渗进登山靴的皮革纹路。
"别动。"苏慕尘半跪在地,从急救包里翻出小瓷瓶。
金疮药粉是他昨天连夜磨的,混着薄荷和冰片,抹在伤口时带出丝丝凉意,"疼就掐我胳膊。"
慕容春雪看着他低垂的睫毛,突然想起上个月在实验室,他替她处理被试管划伤的手指时,也是这样的神情。
她指尖轻轻碰了碰他后颈的碎发,触感像初生的鹿毛:"苏慕尘,你其实...很会照顾人。"
"那是!"苏慕尘抬头,阳光穿过他耳坠的银饰,在她手背上投下菱形光斑。
"等回了燕京,我给你开间专属诊室,诊脉时配檀香和茉莉花茶——"
"先过了寨老的酒关再说吧。"李慕白突然指着前方,语气里带着难以掩饰的颤抖。
三人站在山坡上,俯瞰着下方的苗寨。
吊脚楼的青瓦上晒着辣椒和玉米,穿蓝白百褶裙的妇女在溪边浣衣,木盆拍水声惊飞了几只白鹭。
最显眼的是中央的风雨桥,廊柱上新刷的朱漆还未干透,屋檐下挂着成串的红辣椒,像点燃的灯笼。
"林晓!"李慕白的呼喊声撞在山谷间,惊起一群灰雀。
正在桥上整理文件的女人猛地抬头,手里的笔记本"啪"地掉在木板上。
她穿着藏青色苗族上衣,袖口绣着蕨菜纹,发间的银角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晕。
下一秒,她提起裙摆狂奔而来,银饰的叮当声混着急促的脚步声,像骤雨打在荷叶上。
"慕白!"林晓扑进丈夫怀里时,李慕白闻到她发间的蓝靛香——那是苗寨特有的植物染料味道。
她的脸贴着他的锁骨,声音带着哽咽的笑意:"你怎么来了?不是说实验走不开..."
"再不走开,"苏慕尘在旁插话,故意拖长声音,"师兄就要被我押去针灸科做人体实验了。"
林晓这才注意到旁边的两人,脸上的惊讶瞬间化作笑意:"慕容小姐,苏先生,快跟我去家里!正好赶上吃新节,寨子里杀了黄牛,还有现摘的八月瓜——"
"有酒吗?"苏慕尘眼睛发亮,瞥见林晓身后木楼上挂着的酒坛,坛口封着的芭蕉叶还滴着酒液。
"当然有。"林晓眨眨眼,挽住慕容春雪的手臂往寨子走,"不过要先过'拦门酒'这关——阿爸说,上次慕白喝得太勉强,这次要补上十二碗。"
李慕白的脸瞬间白了,想起三年前婚礼那天,林晓的父亲用牛角杯灌他喝的米酒,入口甜腻却后劲凶猛。
第二天醒来时,他抱着床头的银壶以为是实验仪器,他悄悄拽住苏慕尘的袖子:"师弟,一会儿替我挡几碗?"
"师兄,"苏慕尘突然正色,从背包里摸出个青铜酒壶,"这是我祖传的'千杯不醉'酒壶,壶底藏着解酒药——不过..."
他凑近对方耳边,"用一次要帮我洗十次针灸针。"
暮色漫过苗寨时,长桌宴己经摆开。
几十张木桌连成长龙,铺满芭蕉叶,酸汤鱼的鲜香混着烤竹鼠的焦香,熏得人食指大动。
寨老们穿着绣满图腾的长袍,捧着酒碗唱着古歌,每唱完一段,就要往客人碗里添酒。
"第一碗,敬天敬地敬祖先——"
李慕白望着眼前的牛角杯,琥珀色的米酒在火光中晃荡,像极了林晓的眼睛。
身旁的苏慕尘己经连干三碗,脸红得像熟透的山柿子,却还在和慕容春雪划拳——
他们用苗语喊着"蝴蝶妈妈""神枫树",惹得周围的苗族姑娘们捂嘴轻笑。
"怕了?"林晓突然凑近,温热的呼吸拂过他耳垂,"当年你可是说,要喝遍苗寨的酒。"
"此一时彼一时..."李慕白的舌头有点大,目光却落在妻子发间的银花上。
那是他去年送的礼物,她说戴着它,就像他在身边。
他突然伸手握住她的手,指腹着她掌心的茧——那是常年握锄头、帮老乡搬东西磨出来的。
"晓晓,"他突然开口,周围的歌声似乎都退潮了,"等你调回市区,我们...要个孩子吧。"
林晓的筷子猛地顿住,酸菜汤滴在衣襟上,晕开深色的花。
她抬头,看见丈夫眼里跳动的篝火,像极了他们婚礼那晚,风雨桥下的烛火。
远处,苏慕尘正举着酒壶给慕容春雪倒茶,嘴里嚷着"君子动口不动手",却被对方用苗寨竹筷敲了脑袋。
"好。"她轻声说,指尖回握住他的手,无名指的婚戒蹭过他掌心的茧,"不过先说好,要是苏先生的针法不管用..."
"那就多试几次。"李慕白突然笑了,端起牛角杯一饮而尽。
米酒顺着喉咙滚进胃里,带着阳光晒过的米香,还有远处芦笙的尾音。
他看见林晓的脸在火光中泛红,银饰的叮当声混着自己剧烈的心跳,突然觉得,这世间最温暖的实验室,从来不是恒温箱里的培养皿,而是眼前人含笑的眼。
"再来一碗!"苏慕尘的喊声突然穿透夜色,他晃着空酒壶,银饰在额角晃出碎光,"寨老们的酒歌,比我背《难经》还难记!"
慕容春雪摇头轻笑,从包里摸出块湿巾替他擦汗:"醉了就老实坐着,别耍宝。"
"没醉..."苏慕尘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将那枚老银戒指套上她无名指。
"春雪,等回了燕京,我们...也办个苗族婚礼吧?我学吹芦笙,你穿百褶裙,像蝴蝶妈妈和神枫树那样..."
他的声音渐渐模糊,却在慕容春雪点头的瞬间,清晰得如同山涧清泉。
远处,风雨桥上的灯笼次第亮起,照亮了西人交叠的影子——
李慕白和林晓相倚而坐,苏慕尘歪头靠在慕容春雪肩上,像西棵共生的树,根须在苗寨的土地里缠缠绕绕,枝叶在星空下轻轻摇晃。
芦笙声又起,这次奏的是《讨花带》。
林晓将头靠在李慕白肩上,听见他胸腔里震动的心跳,像极了苗寨的木鼓。
她摸了摸小腹,突然期待起明年的春天——或许那时,会有个小生命,在她怀里听着银饰的叮当声,像听着最温柔的摇篮曲。
"慕白,"她轻声说,望着漫天繁星,"你说,要是真有龙凤胎,该取什么名字?"
"随你。"李慕白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轻吻,"不过...要是像苏师弟这么皮,可得准备十套银针治多动症。"
"贫嘴。"林晓笑着捶他肩膀,却在抬头时,看见苏慕尘正借着酒劲,给慕容春雪编花环——用的是她种在木楼前的栀子花。
远处,苗寨的芦笙声悠扬响起,夜幕降临,繁星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