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三刻的日光如熔金般漫过城楼飞檐，将府衙前那对蹲踞的青石狮子镀上薄芒。苏晚站在人群最前排，粗布裙摆在穿堂风里簌簌轻颤，掌心攥着的状纸己被汗水浸得发潮，宣纸上林知许笔走龙蛇的小楷洇开淡淡水痕。她望见大堂内雕花公案后，知府赵廉捻动山羊胡的指节微微发颤，八团龙纹补子在晨光中泛着暗沉的金芒，恰似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惊惶。
"草民苏晚，状告知府大人赵廉纵容亲属张彪欺压百姓、强占民宅！"
声线穿透三百余人的声浪，惊起檐角沉睡的灰鸽。林知许在她身侧展开联名状纸，素白宣纸上按满的血红指印如无数朵凝血的莲盏，在风中簌簌作响。苏晚瞥见他月白长衫下摆沾着的泥星——昨夜三更，这书生踩着露水挨家挨户征集签名时，定是在湿滑的青石板上摔过不少跟头，袖口还留着被荆棘勾破的细痕。
"一派胡言！"赵廉的惊堂木狠狠砸在案几，震得朱砂砚里的墨汁溅出星点，"张彪一案早经县衙审定，岂容尔等刁民在此混淆视听！"
"审定？"秦九霄的声音自人群后方响起，带着冰裂般的清越。他今日换了藏青色粗布袍，腰间未佩麒麟玉佩，只松垮垮系着墨色汗巾，却在分开人潮时带起无声的压迫感。袖中滑出的信笺展开时，刑部火漆印在晨光里碎成金箔，"三日前某封匿名信中所言，大人与张彪在城西绸缎庄的银钱往来记录，可还需下官当庭诵读？"
县太爷王廉突然从旁闪出，蟒纹玉带硌得腰间生疼。他前日在秦记绸缎庄初见那柄刻着"镇北"暗纹的佩剑时，便知这场风波非比寻常。此刻呈上的账册被翻至某页，赵廉亲笔批注的"暂存纹银五百两整"字样下，赫然压着张彪强占李寡妇宅院的地契原件，纸页边缘还留着被火燎过的焦痕——那是三日前黑衣人纵火夜，秦九霄暗中调换证物时留下的痕迹。
知府大人的脸色霎时褪成蜡黄，山羊胡抖得如秋风中的败絮。苏晚望着他下意识摸向袖中密信的动作，忽然想起秦九霄塞给自己的那枚火折子——昨夜子时，正是用这火折子点燃了假证物，真账册早己被林知许缝进了书箱夹层。堂下百姓的声浪如潮水般翻涌，卖菜刘婶举起的菜筐险些砸到衙役的水火棍，王屠户攥着的杀猪刀在日光下划出凛冽的弧。
三日后的晌午，西街突然爆发出震耳的鞭炮声，惊飞了檐下新筑的燕巢。苏晚正站在灶台前教阿桃揉制桃花酥面团，木勺撞在陶盆上的脆响里，肉铺王屠户撞开柴门闯了进来，猪血还沾在他靛蓝围裙上："苏姑娘！张彪被判流放三千里，知府大人革职查办了！"
案板上的面团"啪嗒"滚落，裹着细密面粉的阿桃惊呼声混着扬起的麸皮。苏晚解下围裙走到檐下，正看见林知许带着一众书生敲着铜锣经过，"清官难断"的旧木牌被红绸覆盖，后面跟着的百姓们举着油纸糊的"青天"灯笼，烛火在日光里明明灭灭。巷口李木匠扛着新做的"明镜高悬"匾额，木屑还簌簌落在他肩头。
"苏姑娘这手以民制官的棋，"秦九霄斜倚在门框上，指尖转着两枚油亮的核桃，"比我那柄饮过匈奴血的寒月剑还要锋利三分。"他今日换了月白长衫，袖口露出的旧疤被阳光照得透明——那是黑风口之战时流矢所伤，此刻却在桃花酥的甜香里显得格外柔和，"昨儿个在刑房，赵廉的师爷全招了，宁王的密信都搜出来了。"
苏晚擦着额角的薄汗，想起县太爷遣人送来的烫金聘书还压在案板下。那封"府膳房总管"的聘书让阿桃数了半夜银锭，自己却在看见"正西品俸银"字样时，忽然想起后山乱葬岗上捡到的半块玉佩——此刻正安稳地躺在秦九霄腰间的红绳上，那截穗子分明是自己缝补围裙时剪下的边角料。
"拒绝。"秦九霄忽然上前一步，雪松味的气息拂过她耳畔，带着晨露未晞的凉意。苏晚下意识后退，腰间撞上灶台，刚出炉的桃花酥碎了满地，酥皮里的玫瑰酱渗出来，在青石板上洇出暗红的花。他袖中滑出的并非兵符，而是那半块羊脂玉梳，梳背缠枝莲纹在日光下泛着温润的光，"京城朱雀街的'醉仙楼'，"核桃在掌心转出清响，"缺个既能研新卤方、又能镇住前厅泼皮的老板娘。"
面团砸在他肩头的刹那，苏晚看见他耳尖泛着薄红。阿桃举着木匾冲进来时，她正望着秦九霄袖口新添的补丁——那是自己昨夜熬夜缝上的，针脚歪歪扭扭，却比任何锦缎都更合心意。"巾帼英雄"西个烫金大字在阳光下晃眼，落款处王寡妇按歪的指印像朵带刺的野蔷薇，旁边还歪歪扭扭刻着"民女李三妞敬赠"。
苏晚抚摸着粗糙的木纹，想起张彪伏法那日，这妇人往她手里塞了把带刺的野蔷薇，花瓣上还沾着清晨的露水。巷口突然传来更响的锣鼓声，肉铺王屠户正给每个路人切着喜气洋洋的五花肉，刀刃在日光下划出欢快的弧线，惊起了梁间新筑巢的燕子。雏鸟的唧啾混着百姓的笑闹，与蒸笼里溢出的甜香缠绕着，向更远处的街巷蔓延开去。
秦九霄不知何时站到了身侧，手里的核桃换成了枚乌木腰牌，牌背奔腾的战马浮雕硌着她的掌心。远处传来货郎叫卖桂花糖的吆喝，她忽然想起破庙初见时他染血的月白长衫，此刻却觉得这市井喧嚣比任何军乐都更动听。"京城的桂花糕，"他望着舞龙队伍里窜出的孩童，声音轻得像风，"比西街的多放了三勺后山野蜂蜜。"
苏晚抬头看他，却发现他望着牌匾的眼神里，映着比阳光更亮的光。阿桃将木匾挂在"晚香小筑"旧牌旁时，惊起了檐角风铃，清响中夹杂着隔壁布庄新换门板的"吱呀"声。她忽然明白，这场逆风翻盘的仗，从来不是为了夺回什么，而是要在这波谲云诡的世道里，活成自己想要的模样——就像后山的野花椒，总要在沸卤里滚过一遭，才能让辛香浸透岁月的每道褶皱。而身侧这个总爱耍贫嘴的少年，掌心传来的温度，恰似那半块玉佩的温润，终将成为她往后岁月里最坚实的依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