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槐树倒下的那天,村里飘了三天三夜的红雨。
劳兵蹲在晒谷场的磨盘边上,看着周老汉用葫芦瓢接屋檐水。雨水在陶碗里积成暗红色的浆,闻着像生锈的铁钉混着陈年腌菜缸的馊味。几个老婆子围着嘀咕,说这是龙王爷掉眼泪——六六年闹饥荒那年也下过这样的雨,后来公社粮仓就凭空少了三百斤全国粮票。
"兵娃子,你闻闻这个。"周老汉把碗递过来,缺了门牙的嘴咧着,"像不像你爹当年从矿上带回来的那个苏联药水?"
劳兵接过碗,右手刚结痂的伤口突然刺痛。雨水中悬浮着极细的银色颗粒,在碗底缓缓旋转,形成个微型的漩涡。他想起父亲那个总上锁的樟木箱,里头确实有几个标着俄文的棕色玻璃瓶,瓶底沉着类似的金属粉末。
"老周叔,"劳兵晃着碗,"您见过我爹往矿上运人没有?"
老汉的瓢"咣当"掉进积水里。他弯腰去捡时,后脖颈露出块梅花状的疤,跟冷链车上那个女人一模一样。"七九年的事谁说得清..."老汉声音突然压低,"那会儿矿上天天放炮,震得后山坟包子都裂了缝。"
晒谷场东头突然传来女人的尖笑。郭向阳媳妇穿着城里买的红裙子,正给扶贫牛喂掺了腐竹渣的饲料。牛舌头卷过她手掌时,劳兵分明看见她腕内侧也有一块梅花疤,像盖了个模糊的邮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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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小梅家灶屋的灯泡只有十五瓦,昏黄的光晕里飘着辣椒面的呛味。
劳兵把槐树胶块扔进滚水锅,胶块立刻舒展成透明的薄膜,表面浮起密密麻麻的银色小点,像撒了一把针尖大的鱼卵。马小梅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火光把她脸上的胎记映得发亮——那片槐叶状的斑痕今天边缘格外清晰,几乎能看到叶脉的纹路。
"我爹说这树是七六年栽的。"马小梅用火钳翻动灶灰,"那会儿公社来了帮地质队的,带着铁皮箱子,说话叽里咕噜的。"她突然压低声音,"箱子里老有东西在撞,像关着活物。"
锅里的水突然沸腾得异常剧烈。劳兵用筷子挑起胶膜,对着灯光一看——薄膜上竟显出模糊的字迹:"奖励先进生产者,1976年第二季度"。这分明是他们在乱葬岗陶罐里见过的粮票字样。
"兵子哥!"马小梅突然抓住他手腕。灶灰堆里有什么东西在发亮,拨开一看是半截金属牌,俄文刻着"样本76-B"。更骇人的是,周围的灶灰正自动聚拢成北斗七星形状,而那颗"北极星"的位置,赫然躺着只干瘪的蝙蝠尸体——两对翅膀,西只眼睛。
劳兵摸出打火机燎了一下蝙蝠爪子。随着"滋啦"一声,爪子融化成银色黏液,滴在金属牌上竟蚀刻出个微型二维码。手机扫描后跳转的页面让两人血液凝固——那是张黑白合影,背景是村委会老楼,前排穿中山装的干部中,赫然站着年轻时的郭向阳父亲,而他手里牵着的那个戴红领巾的男孩,眉眼与现在的郭向阳一模一样。
照片日期显示:1976年7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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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委会后院的枯井突然冒起了热气。
劳兵掀开盖井的石板时,一股腐竹味的热浪扑面而来。井壁上爬满银色苔藓,摸上去湿滑得像某种动物的内脏。手电筒照下去十米左右就被水雾吞没,但能听见清晰的"咕嘟"声,像是底下有口煮沸的大锅。
"第七号观测井。"
小吴医生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时,劳兵差点栽进井里。年轻医生今天没穿白大褂,而是套了件七十年代常见的劳动布工装,胸前别着个红星徽章,徽章中心嵌着粒会发光的银色晶体。
"七六年打的井,七九年封的。"小吴蹲在井沿,掏出个军用水壶晃了晃,"知道为什么你们村七九年到八三年没出生过一个孩子吗?"他拧开壶盖,里面飘出的不是酒味,而是刺鼻的福尔马林味,"那会儿井水煮开了是甜的,孕妇喝了就流产。"
劳兵突然想起父亲日记里那段被墨水涂黑的话,日期正是1979年冬。他摸出手机偷拍小吴的徽章,闪光灯亮起的瞬间,井底突然传来金属碰撞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顺着井壁往上爬。
"听见了?"小吴露出古怪的微笑,"龙王爷的厨子来收供品了。"他指向远处被砍倒的槐树,"那根本不是树,是根天线,专门吸收地底矿脉的辐射波。"话音未落,他忽然把水壶里的液体泼向劳兵。
福尔马林溅在右手伤口上,却没有预期的灼痛。劳兵惊愕地看着皮肤下的银丝疯狂蠕动,转眼间修复了损伤。更可怕的是,这些银丝正在他掌心组成那个熟悉的图案:圆圈里的五角星。
"适应得不错嘛。"小吴吹了个口哨,"比你爹强,他当年变异到第三阶段就疯了。"井底又传来金属声,这次近了许多。医生突然变脸,一脚把劳兵踹开:"跑!现在!"
劳兵踉跄着后退时,看见井口探出个金属爪——像矿用钻头,但关节处分明是生物组织,沾着淡红色的树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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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小梅家地窖的腌菜缸后面,藏着个生锈的铁皮箱。
劳兵用改锥撬开锁,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七十年代的工作日志。最上面那本封皮上印着"红旗公社稀土矿勘探记录(1976-1979)",扉页盖着"绝密·淬火项目组"的钢印。
"七月二十七日,样本76-B出现异常增殖...老劳运来的女实验体开始说俄语...她说风暴要来了..."
劳兵念到这儿突然卡壳。日志下一页被撕掉了,但从残存的纸屑能辨认出几个数字:76.7.28。他想起麦田二维码显示的遇难名单日期,后颈汗毛根根首立。
马小梅突然按住日志某页:"兵子哥,看这个!"那是张化验单附件,表格里列着十二个村民的名字,每个名字后面都标着血型和一个HQ开头的编号。在"劳卫国"那栏后面,用红笔画了个五角星。
"这是我爹的笔迹。"马小梅手指发抖,"他以前是大队赤脚医生,负责给矿上人验血..."她突然撕开自己衣领,锁骨下方露出个模糊的烙印:HQ-76-12。
地窖深处传来"咔嗒"声,跟他们在乱葬岗听到的一模一样。劳兵举着煤油灯摸过去,发现声音来自那台古怪的氧气瓶装置——此刻它正自动运转,交换机绿灯规律闪烁,像在发送某种信号。
"是摩斯码。"劳兵耳朵贴上去听了会儿,突然变了脸色,"重复发送同一个词:喂养。"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想起马三水临终的话。马小梅突然从腌菜缸后拖出个麻袋,倒出一堆发黄的纸片——全是七十年代的粮票和肉票,每张票面都印着"1976"的字样。
"老槐树根底下挖出来的。"她抖开最上面那张,"树根缠着这些票子,像抱着宝贝似的。"票面上除了粮油定量,还用极小的字体印着串数字:76.7.28.003。
劳兵突然夺过煤油灯,凑近看那些粮票的背面。在灯光斜照下,票背显出淡淡的水印——是幅微缩的矿区地图,某个标着红星的位置写着:"主培育舱,输入口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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晒谷场的扶贫牛突然集体发狂是在正午时分。
劳兵刚把粮票藏进鞋垫,就听见外面炸了锅。五头奶牛撞断栏杆冲进晒谷场,牛角间噼啪闪着蓝色电火花。最壮的那头"哞"地人立起来,前蹄重重踏在郭向阳家晾的腐竹上——那些腐竹瞬间冒出白烟,包装袋上的生产日期在烟气中扭曲变幻,最后定格在:2076.7.28。
"妖牛啊!"周老汉的梆子掉在地上。发狂的牛群突然围成圆圈,把郭向阳媳妇困在中央。那女人发出非人的尖啸,红裙子"刺啦"裂开,后腰处赫然鼓起个拳头大的肉瘤,表面布满银色血管。
劳兵抄起钉耙冲过去时,天空突然暗了下来。一团蝙蝠云从老槐树桩方向飞来——全是两对翅膀的畸形种。它们在牛群上空聚成螺旋状,投下的影子正好是个巨大的二维码。
手机自动对焦的"滴滴"声中,劳兵听见身后传来小吴医生的冷笑:"第二阶段开始了。"他转身看见医生举着那个苏联制的水壶,壶嘴正在自己掌心那个五角星烙印上比划。
"知道为什么选你吗?"小吴的声音突然变成机械般的电子音,"因为你体内有76号样本的受体基因。"他拧开壶盖,里面飘出的不再是福尔马林味,而是劳兵最熟悉的、母亲梳头用的桂花油香。
晒谷场边缘,第一批蝙蝠开始坠落。死去的蝙蝠尸体在泥地里融化,形成银色的黏液,像是有生命般流向那棵被砍倒的老槐树桩。树桩的年轮正在渗出鲜红的汁液,与黏液混合后,渐渐凝成"1976"西个数字。
劳兵掌心的五角星突然灼烧般疼痛。在剧痛吞噬意识前的最后一刻,他看见郭向阳从村委会二楼窗口探出身,手里举着个老式军用步话机,天线指向乌云密布的天空——那里隐约有个北斗七星形状的光斑,正在缓缓旋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