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后半夜我猫在七号机底下擦零件,汗珠子顺着安全帽带首往脖子里灌。车间的老式排风扇转得有气无力,王雪穿着水红色工字背心蹲在浆纱池边上,牛仔短裤上全是机油印子。
“大根哥,改制办的人来了!”郑小军突然从后门钻进来,薄荷绿工装裤膝盖磨得透亮。他左手缺的那根小指还包着纱布,上个月被并条机又弄伤的。
我探出头,看见三辆金杯面包车碾着煤渣路开进来。领头的是个穿灰衬衫的胖子,腋下夹着个鼓鼓的公文包,皮鞋踩在棉絮堆里首打滑。后面跟着几个年轻人,手里拎着铁皮箱子。
“老周呢?过来搭把手!”胖子扯着嗓子喊。保安队长老周从值班室小跑出来,秃脑门上泛着油光。他防暴棍往腰上一别,嘴里还嚼着半根油条。
我缩回身子,扳手磕在送经轴上“当啷”一声。王雪突然踢了我一脚,薄荷绿背心的肩带滑到胳膊肘:“快看!他们在档案室搬东西!”
档案室铁门大敞着,那帮人正往外搬纸箱子。发黄的档案册从箱缝里支棱出来,我认得那种蓝皮本子——当年李春桃当主任时,我帮她整理过事故记录。
“这是要毁尸灭迹啊。”郑小军往地上啐了口唾沫。他右手攥着管螺纹胶,瓶身上还印着九八年的生产批号。
我猫着腰摸到清花间后窗,热气混着棉蜡味扑面而来。改制办的人把纸箱往焚烧炉那边抬,老周正在给炉子点火。蓝色火苗窜起来的时候,我认出最上面那本档案的边角——98年清花间粉尘爆炸的记录,李春桃的签字还印在上头。
“大根!”有人扯我裤腿。回头看见门卫老秦佝偻着背,帆布工作服上沾满煤灰。这老头看门二十年,右手少了三根指头,是早年处理废纱包时被机器咬的。
他把我拽到煤堆后面,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这是春桃要的东西。”我摸到纸包里的硬壳本,封皮上沾着铁锈味。老秦的手跟鸡爪子似的发抖:“九五年到零三年的事故记录全在这儿,那帮孙子要烧的就缺这本。”
焚烧炉那边突然传来吵嚷声。王雪不知什么时候溜过去了,水红色背心在火光里格外扎眼。她正指着胖子鼻子骂:“九八年我师傅怎么没的?你们敢烧记录我就去市里告状!”
胖子伸手要抢她怀里的档案册,王雪一猫腰钻进浆纱车底下。我瞅准空档把油纸包塞进七号机的检修口,这地方除了我没人知道怎么开。
天蒙蒙亮的时候,改制办的人撤了。焚烧炉里飘出带着火星的纸灰,落在压锭纪念碑的裂缝里。老秦冲我使个眼色,我摸着黑把油纸包转塞到养鸡场的饲料袋夹层里。
李春桃天没亮就起来喂鸡。她穿着我改小的旧工装,裤脚上沾着干结的鸡粪。我把饲料袋递过去时,她手指在夹层处顿了顿,没说话。三百只罗曼褐鸡突然齐声打鸣,盖住了车间那边拆设备的动静。
当天下午,我在更衣室换衣服时发现兜里多了张字条。李春桃的字迹:“布头塞在鸡窝第三层”。我摸到养鸡场,在那堆温热的鸡蛋底下翻出半匹劳动布——正是我们上个月偷织的那批。布里裹着老秦给的事故记录,还有张泛黄的合影,照片上二十岁的李春桃穿着的确良衬衫,胸前别着三八红旗手的塑料花。